华灯初上,竹风轩廊檐下的灯笼,都亮了起来。
又是一个周末,许多学生,结伴来此消遣。天色未暗,堂上已满座。皆因此间,有俯首可翻阅的书籍,有浓淡皆宜的清茶,如此一处妙地,却有着最便宜的茶资。
闲来无事,此间便成了学生们最爱留连之地。往往到了周末,来人更是骤增。对此,叶道信手下的特务并没有特别在意,每个礼拜的周末这几日,竹风轩总会这般热闹。
窗外,夜色渐深。窗内,灯光渐亮。
半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稀稀疏疏。而在不经意间,竟转而瓢泼。风雨并没有阻了学生们的好兴致,他们谈兴依旧。
在这般静谧的雨夜里,祥和的气氛里,异变突起。临窗而坐的肖佩韦和陈奎超,忽然大打出手。如蝴蝶效应般,以他们两个人为中心,与他们关系亲近的友人,不问缘由,迅速皆加入了战团。
瞬间,一楼至二楼,原本的书香与茶香之地,变成了战场,狼藉一片。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一楼和二楼假装看书,负责监视柳如眉的两名特务,也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战火之中。
不久,巡捕房的巡捕赶到了,将围殴的人群强行分开。
而三楼上的那道剪影,轻轻一晃,不见了踪影。
街道旁那辆轿车内,数名黑衣男子的面色骤变,其中一名快速下车,穿过了雨水滂沱的街道,步入了竹风轩。待他见到在三楼消失的柳如眉,此时正在一楼和巡捕交涉。原来报警之人,正是此女。此时巡捕赶到,她方下楼。她低声和巡捕说了几句,竟又返身上了三楼,将此间的一切皆交给了巡捕们处理。
黑衣男子见到他的同事皆在,眼神隐晦的交汇过后,便又返回了车上。坐定后,他向三楼的窗口望去,柳如眉的剪影,重新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自竹风轩返回车上的短短路途中,在柳如眉返回三楼之际,数件事情如电光火石般悄然进行。
同一时刻,南宫琰和南宫琉璃,正在出席德国人举办的舞会,歌舞升平,通宵达旦。勾人心魄的歌声,直至翌日清晨,方才停歇。
同一时刻,楚幽正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竹风轩三楼的楼顶,整个人与暗夜融为一体,无人察觉。
同一时刻,一直把守在竹风轩后巷两端的特务,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倒在了地上。洛炎和苏晋,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们分别自长巷两端,快速来至竹风轩后窗汇合。
洛炎抛出了飞虎抓,固定在三楼的窗口,随即身形腾空而起,如履平地般便到了三楼窗口,柳如眉刚刚行至三楼。在洛炎的帮助之下,柳如眉顺着绳索滑到了一楼。巷口,一辆黑色的轿车静候已久。三人上车,司机赫然正是吴幼良。
而在柳如眉离开之际,楚幽则自楼顶翻身而入,端坐在了柳如眉的书桌旁,形成了三楼的那道剪影。
街道旁黑色轿车内目不转睛地监视着竹风轩的黑衣男子,目睹轩内的学生和巡捕都离开,一楼和二楼的灯光渐次熄灭,三楼的灯光依旧亮着。轩窗内,一剪灯光,将柳如眉的身影剪映在窗纸上。她每夜都睡得很晚,依旧是子夜时分,她的灯光如常熄灭。
熄灯以后,楚幽依旧自窗口翻出,消失在了茫茫雨夜里。
楚幽平安返回南宫家的时候,柳如眉正在江边。
吴幼良有些不死心的最后一次问她:“如眉,你真的不再考虑,和我一起去美国吗?我此次回国,就是为了带你一起走。”
柳如眉对他,不是没有歉意的:“幼良,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想也不忍欺骗你,我心里从来不曾爱过你,你我之间的缘分,仅姐弟之情而已。而我之心愿,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才是。我的国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际,我岂能够袖手旁观?幼良,人各有志,一如当初我们在美国留学时,你选择留下,而我选择回国。如今我的选择,亦是如此。你选择了离开,而我选择了留下。”
吴幼良的眼中,满是惆怅之意:“如眉,我这次走后,就不打算再回来了。此次一别,你我不知何时再见。”
柳如眉一向平静如水的眸中,此时散发着灼灼的光彩:“幼良,我相信不用等很久,我们的国家会变得和平,繁荣昌盛。等到那时,我们的国家一定会需要很多如你这般的人才。到了那一天,欢迎你回来。”
吴幼良却难以如她这般乐观,如今的中国,军阀混战,日寇横行,国家的统一和平,和谐,仿若遥遥无期。
吴幼良一笑道:“但愿能有你说的那一日。”
“一定会有那一日。”柳如眉的眸光中充满了坚信,她伸出了手,吴幼良轻轻握住,“幼良,没有想到会是我先走一步,我就不能去送你了。”
他们互道一声:“珍重。”
离别,终是不可避免。
离别,像是个最顽皮的孩子,总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刻,骤然而降。
雨幕中,柳如眉伫立在船头,渐行渐远。
吴幼良彻夜立在江边,他们之间,仅仅只隔一江春水,却恍若相隔了生生世世的时光。
想她,是不经意的一瞬间,让淡淡忧伤跨过矜持惆怅的边缘,透过每个罅隙的空间,在心头暗暗滋长蔓延,最后成为心头不曾放下的惦念,成为时光里的永远。
人生就像一场雪,匆匆来,喧嚣闹市中握着苍凉,云中烛火处袅袅炊烟,静守蓝天,雪落倾城。
翌日,到了竹风轩应该正常开门营业的时候,竹风轩依旧门扉紧闭。有学生过来,轻轻叩门,却是无人应答。以往类似的情形出现,柳如眉总是会应声而开。黑衣男子觉得不对,翻窗进入了竹风轩查探,此时方发现,竹风轩内,早已经是人去楼空。
凌晨时分,夜色将隐未隐,晨光将现未现。肆虐了一晚的风雨,业已停了大半。空中,偶尔划过几缕雨丝,凉过南宫琰醉意微醺的脸颊。
他的车子,碾过路上的积水,刚在公寓的门前停下,四周蓦然多出了数名黑衣人,将南宫琰的车子,团团围住。
南宫琰的酒意,在数管枪口瞄准他的瞬间,清醒过来。他并未显露任何惊慌之色,从容地走下车,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麻烦二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到时候自然什么都明白了。顺便告诉二公子一声,我们知道南宫家的人,各个绝非等闲之辈。但是,在二公子动手之前,还请看看周围。”
南宫琰的眸光,随意地掠过四周,便瞧见数名狙击手,正端着枪,瞄准着他。南宫琰耸耸肩,道:“为我,你们还真是破费。”
“二公子,请吧。”
一个时辰之后,青帮已经很少露面的帮主——南宫少钦,出现在特务科科长叶道信的办公室里。他直言来意,要求叶道信放了他的儿子。
叶道信直接否认了此事:“南宫帮主,你恐怕有所误会了吧?令公子南宫琰与柳如眉一向走得很近,但碍于南宫帮主的面子,我可是一直命令手下,不许对二公子无礼。”
南宫少钦冷笑道:“柳如眉的脸上可没有贴着标签,言明她是。她开门做生意,琰儿便上门喝茶,又有什么不对?况且昨夜整整一晚,琰儿与琉璃在租界参加德国人的舞会,所有舞会上的人,都可以为他们作证。况且,若是如你所说,琰儿去竹风轩喝茶,便有可能是,那么,你可以将整个上海美专的学生都抓起来了!他们去竹风轩的次数,可比琰儿多得多。”
叶道信陪笑道:“南宫帮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宫少钦打断了他,懒得与他废话连篇,直言道:“如果你们拒不承认此事,我为了救我儿子,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你们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语即罢,南宫少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怫然离去。
而在南宫少钦离去的短短时间后,叶道信接到了他的上司,戴笠的电话。
半个时辰后,上海滩如一壶沸水,翻腾了起来。
南宫少钦蛰伏了太久,三年的时间,让他的敌人忘记了他曾经是这个上海滩上,一匹暗夜里最凶狠的狼。
南宫少钦从来不是一个出手小气的人,他发出了悬赏令,提供南宫琰准确消息者,酬谢十万大洋。将南宫琰送回青帮者,酬谢一百万大洋。或者,酬谢同等价值的黄金。
此悬赏令一出,举上海滩,尽皆哗然。
一百万大洋,足以将一个乞丐,变身成一个国王。
一百万大洋,足以让一个上海滩上二三流的帮派,跻身于一流帮派。
因此,不仅仅是青帮成员,举帮出动,而是上海滩上所有的帮派,倾城而出。
一些实力弱小的帮派思忖,若能探得南宫琰的消息,十万大洋对于他们,亦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此时的叶道信,却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些坐卧不安了。虽然参与抓捕南宫琰行动的人,皆是他与凤九天心腹中的心腹。但是十万大洋,只是动动嘴唇便唾手可得,对任何一个人,都是难以抗拒的迷惑。
更何况,参与行动的那几名狙击手,皆是凤九天花钱雇来的,也尽是些认钱不认人的。
而戴笠又对他下了死命令,不能动南宫少钦的人。南宫少钦,他们另有重用,不可得罪。即使是校长,在南宫少钦的面前,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趁着夜色,叶道信去见了凤九天:“必须尽快让南宫琰从人间蒸发,最好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踪迹不留。”
凤九天犹豫道:“一动不如一静,现在外面风声太紧。若此时动手,惊动了南宫少钦,那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叶道信冷笑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还妄想吞下南宫家这根硬骨头。”
凤九天的面容,不觉亦冷了几分:“叶科长,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吃得太急,别一个不留神噎死了自己。”
叶道信不怒反笑道:“那好,九爷你慢慢吃,恕叶某不再奉陪了。关于此事,以后与叶某,再无半点关系。”
望着叶道信离去的背影,凤九天低声骂道:“尽是些只想占便宜、不想担风险的老狐狸!”
凤邪有几分担忧地问道:“爹,就这样和这只老狐狸翻脸了?以后只怕咱们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邪儿,你记住,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没有永远的利益,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凤邪犹自不安心:“只是,这一次虽然捉到了南宫琰,却也不折不扣的像是一个烫手山芋,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依叶道信所言,让南宫琰从这个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万不可,若真杀了南宫琰,激怒了南宫少钦,这还不是咱们洪帮能够承受得起的后果。”凤九天若有所思道,“南宫琰不宜久留在手中,要想一个稳妥的法子,将南宫琰送还给南宫少钦。南宫少钦不是放言,谁若将南宫琰送回青帮,酬谢一百万大洋吗?我们怎么能够辜负了南宫少钦的这番心意?”
夜幕时分,天色渐渐暗沉。
南宫府邸,一片灯火辉煌。
戒备森严的府门前,此时宅门大开,一辆接着一辆的黑色轿车,鱼贯而出。穿过繁华旖旎的街道,驶进一条略显泥泞破败的小道,最后在青蛟帮那扇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漆迹斑驳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南宫琉璃伴着南宫少钦刚一下车,青蛟帮的帮主陈海快步迎了上来。不待他开口,南宫少钦已经启唇道:“带我去见他。”
陈海不敢稍怠,在前面领路,一路行至青蛟帮的密室里。密室里的软榻上,一名年轻男子躺在上面昏迷不醒。如雕刻般俊美的轮廓,不是南宫琰,又是谁人?
南宫少钦少有波动的漆黑瞳眸,在见到儿子安然无恙的那一刻,竟如冰裂的水面,难以自持。
南宫琉璃轻轻颔首,苏晋和洛炎正欲上前抬起南宫琰,南宫少钦阻住了他们:“让我来。”
他抱起了儿子,一直回到了南宫府邸,将儿子放置到床上以后,方才松开了手。
宋凡已经等候在南宫家,他为南宫琰做了一个详细的检查后,说道:“南宫先生,请您放心,二公子身体无恙,并无受到任何伤害。他只是被人注射了镇定剂,迟则明晨,他便可以醒过来。”
退出南宫琰的卧室,一行人来到南宫琉璃的书房。
南宫少钦望向女儿,问道:“琉璃,你怎么看待青蛟帮这件事?”
那日重金悬赏南宫琰的下落,正是南宫琉璃的主意。绑架,已经成为了南宫家的梦魇。他们从来不提,不是他们已经忘记,而是因为,已经根深蒂固,植入骨髓。
这般孤注一掷,南宫少钦尚有三分犹疑,琉璃却是主意已定。他忽然发现,也许,他真的是老了,少了年轻时的魄力与果敢。
南宫琉璃仿若早已经猜到是这般结局,缓缓说道:“陈海的青蛟帮属于洪帮的势力范围之内,表面上看似与洪帮没有任何的关联和往来,这才更令人生疑。我已经查明,青蛟帮其实是洪帮的附属帮派,亦属于洪帮的隐藏势力。青蛟帮并不若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式微,它是一支洪帮潜藏起来的强大势力。”
南宫少钦颔首道:“那么,一百万大洋,你们说我是付还是不付给青蛟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