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车边,吴幼良回首,只见满天夕阳里,红墙琉璃瓦的别墅前,楚幽与琉璃比肩而立,真真一对璧人。但愿他们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他一笑过后,转身上车。
翌日清晨,仅仅一晚之隔以后,南宫琉璃的身影,出现在斧头帮。宣济民似乎早已料到会再次见到南宫琉璃,只是没有想到如此之快而已。
南宫琉璃直抒来意:“宣先生,我首先要声明,我对已故的王先生,以及你们诸位,非常的尊敬。但是,我希望宣先生你能够远离楚幽。你我的世界,并不适合楚幽。他只是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普通少年。”
“八小姐,当初你我,谁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宣济民不以为然地一笑置之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以及你对楚幽的放心不下。我虽然对楚幽的了解不深,但你们之间的绯闻,我却听过无数个版本。去伪存真,至少我相信有一个是真的。那就是,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放弃自己的尊严,去爱一个女人。八小姐,恕我直言,一段感情,不是仅仅彼此相爱,便可以维系。你若真爱他,你若真想与他白首偕老,那么,请让他走进你的世界。纵然你万般不愿,你也无法否认,在你们爱上彼此的那一刻,他已经走进了你的世界。”
宣济民冷冷笑道:“你想让楚幽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伊甸园,只是这世上,哪里还有一方净土,供你做伊甸园?如今的世道,校园恰恰是一个消息集散最快的地方。楚幽不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他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他有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你要学会放手,去让他经历风雨,慢慢变得坚强,变得成熟。你与其苦苦想着要怎样保护他,不如教会他如何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南宫琉璃非但没有达成此行的目的,反而如被大人教育的小孩子般,让宣济民好一顿数落。只是,她并没有反驳。他的话,仿佛隐隐说中了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层忐忑和忧患。
清晨,十时许,懋华酒店前。
天空中,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层。
云层下,正飘着蒙蒙的细雨。
一辆辆的黑色轿车,在酒店门前,缓缓停下。自车上下来的诸人,皆是西装革履,和久居人上的雍容华贵。
他们彼此之间,显然是认识的,下车之后,握手寒暄,相伴着往酒店内走去。
这日是上海富商刘振思的六十岁的寿辰,此人极具手腕,和政要各界关系都极佳。此次借六十岁寿辰之际,更是广邀亲朋。
请的客人基本上都已经到了,刘振思看了看手表,已到了开席的时间,转身正要拾阶而上,毫无预兆的,忽然仰面倒下。
一柄利刃,正中他的咽喉。血丝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蕊,旋即,又被雨水冲淡。
一阵紧似一阵的警报声响起,警卫自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打破了这个寂静的下着雨的清晨。
尚未下车的,龟缩在车内,不敢露头。
已经下车的,向酒店内蜂拥而进。
尊贵如他们,众生面前,生死也不过一视同仁。
吴幼良的眸光,始终落在一人身上。
那人同大数人一样,身着一套黑色的合身西装。只是他礼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即使看不见他的眼睛,吴幼良依然一眼认出了他。即使,他只见过他一面。那样绝世的神采,无人可以仿冒。
吴幼良悄然来到他的身边,感觉到他浑身上下骤然而生的警戒之意。
握住他的手臂,吴幼良低声道:“是我,吴幼良,跟我来。”
吴幼良带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懋华酒店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被重重围住。
担任警戒的国民党军队,让所有的住客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开始一间房间挨着一间房间,一个人挨着一个人,盘查询问。待查到吴幼良的房间,他正与几人在打桥牌,眉眼不抬,只是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听说刘振思遇刺了,怎么?还没抓到刺客吗?”
带队的军官先是一怔,随即想起关于这位吴二大公子的种种传闻,于是感叹,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在这里打牌,难怪人人皆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这位军官心中鄙视之,面上却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军礼后,满面惭愧道:“是属下失职无能。”
吴幼良神情慵懒,一副吊儿郎当的贵公子样:“这也全怪不得你们,是那些刺客太狡猾。况且,你们也没有精力一日二十四小时盯着一个人,还不知道那人是谁。放心吧,回头我会和父亲说一声的。”
“多谢二公子体谅。”
吴幼良道:“这几人皆是我的秘书和警卫,我让他们取出证件,你好查看。”
“若二公子也值得怀疑,那这天下,人人皆可能是刺客。打扰二公子多时,还望二公子恕罪。属下还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说罢,一行人退出,并关好房门。带队的军官这一点倒是肯定,吴铁城是蒋介石的嫡系亲信,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刺客?
关上房门的瞬间,两名男子随即起身,立在了吴幼良的身后。圆桌旁,只剩下了吴幼良,和那个将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眼睛的人。吴幼良望着他,有几分调侃意味地笑道:“你不适合做刺客,你太与众不同,令人过目不忘。”
取下礼帽,是楚幽那张清澈如水的面容:“多谢二公子,我以后会谨记二公子的这句话。”
两人皆是聪明人,事关隐情,一语既罢,便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再多做缠绕。
楚幽一时半会也离不开,吴幼良冲了两杯咖啡,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漫无目的的闲聊,竟也谈得颇为投契。
柠檬色的阳光暖暖地洒落,洒满阳光的窗,安恬明朗的阳光下,咖啡淡淡飘香。
吴幼良坦言道:“楚幽,你我认识时间不长,可是,我个人十分欣赏你这个人。因此,我不愿与你之间有任何误会。”
“吴先生言重了。”楚幽已经猜到他想要和自己说些什么话了。
沉默片刻,吴幼良道:“此次回国,其实我是为了如眉。我喜欢她,自从我第一眼看见她。”
多年前的校园内,晨光冉冉,一瞬恍如千年。
而时光,停留在他初遇她的那个瞬间。
“我喜欢的人,从来都是如眉,始终不曾变过。”吴幼良的唇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她虽然从来不曾说过喜欢我,可是待我也一直很好。我心里便存下了这样一个幻想。如今,幻想破灭,我亦可以死心。”
楚幽安静地听他诉说。
他的眼中有难以掩饰的伤感:“我知道这种心痛,所以,我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令你与琉璃之间为我而产生了什么不愉快。”
“父亲始终认为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而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必须有一个颇有手腕的妻子。琉璃,正是父亲千挑万选之后,为我选定的妻子。”吴幼良道,“我本来既定的行程,在上海也不会多做停留,因此也不愿拂逆父亲的意思。只想着,向如眉求婚,然后一起离开。我也看出了琉璃有事相求于父亲,难以拒绝父亲的提议,我便想着,就当是我们互相帮了彼此的一个忙。如今,我已然知道如眉已经心有所系,那么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吴幼良在翌日见到南宫琉璃时,坦言告之:“昨日我在懋华酒店遇到了楚幽,他和他的同伴好像正在执行暗杀一个汉奸刘振思的任务。我怀疑他参加了诸如锄奸团之类的团体,你千万要小心他的安全。”
南宫琉璃的眸中,有惊愕闪过:“怎么可能?”
吴幼良道:“这个乱世,将一切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
楚幽走进书房,听见身后的琉璃,慎重关好房门的声音。他回头,有几分不解地问道:“你这般严肃,发生了何事?”
琉璃没有回答他,却牵着他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浅颦一笑道:“去柳如眉那里喝过一回碧螺春,我却是上瘾了。”
她不紧不慢地清洗着杯具,然后将第一杯泡的茶汤倒去。接着,往杯中倒入适量的开水进行茶叶冲泡。茶叶在杯中翻滚如舞蹈,上上下下,叶片缓缓舒展开来,不胜清艳。
一缕茶香,萦绕而出。
为他斟上一杯茶后,琉璃神色平静地问道:“我听冷非说,你最近都回来的很晚。”
楚幽一怔之后,亦平静地答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和同学聚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琉璃轻声吐出一个名字:“救国抗日锄奸团。”
楚幽面容一震。
琉璃道:“我知道,锄奸团要求每一位成员必须保密,我不会为难你。你可以回去请示,就说我也要加入锄奸团。我想,你们中的每一位成员,在加入锄奸团之前,都会对你们的背景进行一个深入而详细的调查。你能够通过审查,说明我在你们眼中,并不是汉奸。”
楚幽先是惊愕,继而无奈:“若非我对你的了解,我会以为你是我的同伴,或是奸细。”
“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可以有办法获悉。”琉璃狡黠道,“若允许我加入,我有一个条件,你执行任务时,我必须在你身边。而且在你执行任务之前,我要详细了解每一步计划和部署。作为回报,如果你们人手不够,或是缺少枪支弹药,我可以免费提供。”
楚幽的眸光里,氤氲了一层淡淡的水汽,他握起了她的手,合握在掌心:“琉璃,我明白你的心意,你不必担心我,为了你,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楚幽,你曾经对我说过,想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一起面对一切风霜雪雨。”琉璃道,“这也正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我想和你一起,面对每一次危险。我同样无法在你身陷危险之际,或茫然不知,或在家中安坐。”
翌日黄昏,楚幽带回了救国抗日锄奸团的决定。事实确如琉璃所料,在调查楚幽之际,南宫琉璃是不可例外,必须要调查的一个人。他们答允了南宫琉璃的请求和要求,并且欢迎她的加入。
而事实上,锄奸团在最初吸收楚幽的加入时,其实是考虑到了南宫琉璃的地位和势力,甚至想过是否可以吸收南宫琉璃加入。如今,自然是水到渠成。
早餐桌上,楚幽闲聊般地问道:“晚上,我有两个同学想来看看我的画,我想留他们吃晚餐。”
琉璃道:“你以后想留人吃饭,让冷非提前跟厨房说一声,多备几个菜便可,不用特意和我说。”
楚幽的同学,救国抗日锄奸团的主要负责人,肖佩韦和陈夔超。
其实,南宫琉璃这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还记得楚幽开画展的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楚幽的身边帮忙。
他们二人,倒是远远出乎了南宫琉璃的意料之外。他们的容貌虽然远远不及楚幽出色,倒也是器宇轩昂。年纪不大,却是目光沉敛,颇显得干练。并没有时下年轻人的浮华与浮躁,莽撞与冲动。
南宫琉璃从来不会选择,与愚蠢和莽撞的人为伍。那等同于将自己的生命,摊开摆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
南宫琉璃想起,她见过他们一面,在楚幽举办画展的那日,他们始终陪伴在楚幽的身边。
肖佩韦的笑容舒适如春风:“我们通过南宫帮主的审查了吗?”
“请见谅,我不能把我和楚幽交给一群鲁莽之徒。”南宫琉璃并不隐瞒,在聪明人的面前,她从来不会玩弄心计,否则,那不过是对自己以及对他人的智商的一种欺负,“两位请坐,我想两位今日来到此处,不会仅仅是为了参观楚幽的画作吧?”
肖佩韦笑道:“南宫帮主直言快语,颇有男儿风范,深得我心。我想今后我们一起共事,应该很愉快。这次来,其实是因为我们接到一个任务,要大力借助南宫帮主之力。”
南宫琉璃未曾插言,耐心地等待他说下去。
“其实我们这次的任务,不是杀人,而是救人。”肖佩韦以手指为笔,以茶水为墨,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柳如眉。
她望向坐在一旁,始终一言不语、面容安然的楚幽,他显然已先她一步知道了这个计划。
“我想南宫帮主应该认识此人吧?听闻她与令兄,一向往来从密。”
拿过来的目光,沉沉地望向了肖佩韦:“我想贵团,不仅仅是一个学生组织吧?”
肖佩韦既不承认,亦不否认:“我们的宗旨,杀尽所有的汉奸,亦帮助所有抗日的爱国志士。”
他们的计划,与她的不谋而合,她便说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柳如眉和我二哥的关系,我也不妨直言相告,营救柳如眉一事,我计划已久。我希望你们不要擅自行事,破坏我的计划将。”
“此事,楚幽已详细与我们谈过,南宫帮主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配合。”
楚幽望着琉璃,忽然插言道:“营救如眉姐,我要和你一起行动。”
“不行!”琉璃本能地一口否认,“此事特务科也有参与,实在太过危险。”
楚幽只淡淡道:“我不是一个躲在你的羽翼下,需要你时刻为我遮风挡雨的弱女子,我是一个男人。我不会在自己的女人面对刀光剑影的时候,自己却安逸地躺在家中。”
琉璃冰雪般的瞳眸中,有水光浮光掠影般掠过。她亦想起了宣济民和她说过的话,想要和楚幽一生一世在一起,就要让他进入自己的世界,让他渐渐变得独立,强大。沉吟片刻,她颔首道:“好,我们在一起。”
那夜,楚幽画室的灯光,亮至很晚。
后来,据南宫家的家仆说,楚幽和他的两个同学,喝酒吃肉,通宵达旦。席间,高谈阔论些什么艺术啊,绘画啊,抽象啊……尽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话。
翌日清晨,楚幽三人踏着青石板上的晨露离开时,所有的人,都闻见了他们身上隔夜的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