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真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姨娘,这桌上坐的却都是正牌的主子,她若不谦虚让让,一来显不出这些人的尊贵;二来让人看着太过张扬。
所以她干脆故作扭捏姿态,撒娇撒痴起来。
“给你个棒子,你竟认真起来了,老祖宗疼惜你,谁还能挑个不是?快过来坐吧,再要扭扭捏捏的,干脆坐地上去。”
三老爷的正室陆夫人,闷头不语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开檀口了;这许多年,朱府里人人都说这三夫人是锅烧不开的温吞水。
故此她一开口,才真是把朱老太君从心里逗乐了,“梅泼子,过来吧,你再不过来,你瞧瞧,这平日里不声不语的人都开口挑你的礼了。”
梅真这才半推半就的走到朱老太君右手边的空位上坐下。
丫环晴萱忙添上了副碗筷酒杯。
朱老太君看着面前站着的几个姨娘,发话道,“既然二的过来了,大的也过来坐吧。”
大姨娘王福娣恭敬的站在八仙桌旁,见老太君招呼自己,便低眉顺眼的正式入了席。
朱老太君看着在座的几个媳妇说道,“你们三个终日礼佛的,所幸紧紧挨着,坐在一处可好?”
在座众人听到老祖宗发话,逐起身调了位子,腾出三个紧挨着的座位来。
朱府里,大夫人杨婉仪、三夫人陆氏,还有三老爷的大姨娘王福娣,均是虔诚拜佛之人,三个人素来要好,平日里常在一起吃斋念佛,如今婆婆放了话,三人能凑在一块坐,自是喜不自尽。
朱老太君又望向站在面前的其他四个姨娘,吩咐乐萱等一众丫环,“抬个小圆几来,叫她们四个别去屏风那边的桌儿坐了,与我们凑在一起,热闹暖和,岂不和美。”
往日的规矩,逢年过节,三老爷的姨娘们只能和年老资深的婆子们一桌吃席,与老祖宗、夫人们还有哥儿姐儿们的席,都是要摆了屏风隔开的。今日老祖宗格外开恩,让她们凑到近前侍候,个个觉得脸上有光。
四个姨娘万福谢着老祖宗,又说了许多的拜年话。
这样折腾了一通,大家均落座了。
本已是皆大欢喜,只是大姨娘王福娣发现小辈的哥儿姐儿们悉数在坐,唯独自己的宝贝儿子朱子丹没有出席,面上实在很挂不住。
朱老太君是何等的心明眼亮,她早看出了大姨娘脸上极力掩饰的怯色。
丫环们端着茶盏小痰盂,伺候一众主子们漱口停当,朱老太君率先举起了玛瑙酒盅,“今儿是小年夜,我这个老婆子做东,让大家伙儿在除夕前先小小的聚一聚,乐一乐。等到了除夕,咱们照样是请那说书的和戏班子来,大家不必拘礼,玩闹上一整夜才好。”
喜美之事,无人不好。
在座的夫人公子小姐们无不喜笑颜开,就连一边侍奉的丫环婆子们都露出了喜色;只是大家越是欢喜,就越发显得空出的那个位子落寞而扎眼了。
朱老太君说完,笑容收了起来,把面色一沉,“今晚上每个都乖,独有一个,最让我生气。”
一听这话,大姨娘明白婆婆是在敲打自己,于是脸也红了、气也短了、脚也抖了,不敢抬头吱声。
“我说大的,你家子丹哪去了?你这做娘的也仔细留心了才是,我是不反对你们几个吃斋念佛,这是祈福积德的事儿,可是也不能真的不理世事,那岂不是顾此失彼了!”
朱老太君的话语软中带硬,硬中带软,只刺的人心窝子直颤。
大姨娘心下理亏,暗恨儿子太不争气,她低头站起身来,柔声道,“婆婆教训的是,媳妇拙笨愚鲁,没管好儿子,明儿个早上,媳妇和那孽障早早的去给您请安谢罪。”
刚刚缓和的气氛,忽又僵了起来,大家手握着酒盅和筷子,酒不能下咽,食不能入腹,面面相觑。
梅真往日虽然和大姨娘不太亲近,但毕竟都是姨娘的身份,物伤其类,谁吃亏,旁的也没有多少便宜可占。
她自斟了杯女儿红,端起酒盅,“老祖宗,这事儿说起来倒怨我,只因子丹的丫环连翘前日母亲病了,告了假;他的婆子偏巧也告了假。我当时琢磨着找两个丫头给他临时用上几天,怎想到年关一忙给忘了个毛干爪净。所以这孩子才没人伺候,落了单儿。所以,不罚我罚谁。”
朱老太君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听了这话,她才觉得面子上好些,她扽着梅真的衣袖让她坐了下来,“梅泼子,算你明白,不等我罚你,自己先认错了,酒是一定要喝的。我道是那孩子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读书读痴了,忘了爹、忘了娘,才人影不见的。”
梅真笑着一翻手腕,将酒盅里的女儿红一饮而尽,她顿了顿,“要说咱们家的子丹呀,真是个书痴。我看凿壁借光、悬梁刺股,都不算什么。去年夏天有一回,我在雨轩榭上看到他抱着本什么书正在那看,结果天上一个咔啦啦的惊雷,我一看要下暴雨,赶紧叫他回屋,他却跟个呆子似的坐那里纹丝没动。结果等我雨停了从那一过,这孩子还在那里,连窝都没挪。”
二姨娘梅真的话音刚落,在座的一个人就忍不住开口了,“哎呀,这算是什么本事,有本事旁边着了大火,他也抱着书傻看着不跑,我算他厉害,哼。”
二夫人婉容消停了半天,终于又舌贱嘴巴痒了。
众人无奈,心下正埋怨二夫人搅乱气氛的功夫,实乃天下至尊无敌。恰逢此刻,“不好啦,出事啦。”一声惊呼从门外传了进来。
冬暖阁的蓝丝绒厚门帘一下被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