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暗下来,黄昏时刻,昼夜相交,万物模糊,据说通往长生岸的椒界正是在此时打开。照着熙儿的方向走,穿过这片密林,喧犁感觉到,就快到东海了。
喧犁等不及,一踢马肚,登荷和其他人马都被她落在身后,她只身策马穿过这片古老深密得连斜阳都射不进的树林,拨开最后一斜横枝,她来到传说中那片陆地最东边的湖泊。
胯下的马原地踢起湿土,因喧犁突然驻马不动,它好像有些不耐烦。
这个湖,好大。喧犁已经23岁,年少时跟着荆威候游历八方,离开楚国,他们最远去过秦国咸阳,最北去过燕国蓟城,见过很高的山,很长的城墙,但也从未见过这么宽广的淡水湖。金波万里之中,她看见那传说中那立于湖心的半断梓桥,斜阳下尽显凄怆。
东湖水面,灵秀丰莹,生机不息,但一切却过于平静,犹如她心中的狂波,被自己硬生生克住,只得片刻爆发前的宁静。
多久?没有这样焦虑难安过?喧犁都快不记得了。
十二岁那年,她从虞山小道下山,中途遇到人狼,那时脆弱幼小的自己,颈上动脉被饿狼突然啃咬一口,那种惊赫和剧痛,她至今都还记得......当然,更痛的,还有之后宫人送来分明是剧毒的汤药,和当时父王挥手命人放下直击她要害的铜箭。嗅觉,听觉,视力,在那天之后变得比从前敏锐不止五倍,她五脏翻腾着,觉得自己真的要变为那畜生了。在楚襄宫,她借着这股狠劲,从一宫廷尉手中逃脱,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确又有过这样突然而来的焦虑、冲动,她用力一压,这种感觉又下去了。有了义父,有了新的家人、朋友,强大起来,心中踏实,这种感觉也许久不再有了。
五脏沸腾,血脉喷张,神智难定,这应该就是大家所说的“化狼”。
如今她一无所有,远离故土,但这不是足以让她狼瘟复发的理由。
是这湖有问题。
身后散碎的马蹄声渐进,是登荷她们赶上来了,他们远远就看见湖边落日余晖下,喧犁翻身下马。逆光而立,潇洒如倜傥男子。
“嘣,嘣。”远处有大地熟悉浑厚的震动,首先传入了喧犁耳中,除了登荷他们,还有一路人马也正在赶过来,刚进树林,离东湖边上还有一段距离,喧犁却已经听到他们的动静。是泗水涧的兄弟们,带着她的宠物,那只大犀牛,弃儿,饶了一圈又赶过来了和她会合了。楚国境内拦劫公主銮驾,泗水涧的马贼团伙们做完这一趟,不能回泗水寨等着官兵杀来,总要避避风头,他们迂回跟在喧犁一队人后面,顺便一路转手变卖贼庄,让人无迹可寻。
“公主,既然东湖到了,让婢身先帮你整饰仪容吧。”
下了马车,登荷见到见喧犁竟然有些呆滞,她招呼几个侍女过来,分别开始帮她梳妆、穿衣等,这回,喧犁乖乖任她们摆弄。
此刻的登荷其实想象不出来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她甚至没在意过到那湖中诡异的断桥,她只以为过了湖,对岸那片连绵不断的山脉,想必就是长生岸了吧,估计岸上来迎亲的船这会也快到了。
知道喧犁不拘小节,几个小侍女很快少了往日宫里的拘谨,一边梳妆,一边窃语道:“这东夷之地的番主也真是架子够大,明明相约秋分落日时分迎公主进门,竟没有早早的就派船来候着,还要大楚国的公主在这等。”
她们话音刚落,抬头就见湖中不知何时有了一只木舟,缓缓近岸。船不大,没有任何豪华的装饰,跟一般渔农的船无异,最多只能载五人。
船头尖上,迎面立着一个清秀的白衣男子,不及弱冠,非常年轻,却有一番神奕气度。他未靠近,登荷身旁的三位侍女已经被他的姿容迷得满脸羞红。
船身摇晃,他在船头尖上一点站得稳若平地,连登荷也感觉到这人可能轻功不浅。
“在下不刹玄王令侍参缪,”船未靠岸,白衣男子轻身一飞,凌波而步,来到喧犁她们面前:“特来请楚国御国巫女上岸,请公主只带侍女两名,跟我渡河通过梓桥椒界,其余人等,不得上岸。”
武装士兵不能跟她过去,这也早在喧犁意料之内,所以她才留着登荷等人,喧犁此刻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却是出了神,她怎么看都觉得此人很是熟悉,不是容貌,不是声音,是...他的目光。
“恭请令侍稍候片刻,公主还未梳妆准备好。”
不知喧犁为何安静甚至有些呆滞,不过这样也正好,贵人本不该跟下人对话,登荷赶紧接话。
“等没问题,只是如果公主误了日夜相交这一刻椒界开启的时辰,那就只能等明年了。”参缪的语气明明冷傲陌生,但他的目光,总让喧犁觉得不寻常,隐透着炽热的期待。他又补充了一句:“上岸时,请公主务必,报上真名,只有人,名,合,一,者方可通过椒界。”
喧犁始终只是看着来人,并未发一言。登荷若无其事,继续帮她梳头,心里默默鼓舞着,很好,坚持,贵人就该是这样。不过她大概也听出了什么来,细声在喧犁耳边低语一句:“人名合一如何破?”
来之前喧犁做足功课,自然也没有放过这一点。
但她当时认为椒界什么的是很好糊弄过去的,以宵花机灵神算,应该也早替她想好破解之术,不至于大费周章来这么一出最后一无所获。但如今听对方语气,似乎早有防范,喧犁不由得也心中一沉。如果她还是个公主,那勉强也能糊弄过去,过椒界时不提御国巫女的事就罢了,但她一介贫民之身,这谎就有点撒大了。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临阵退缩,实在不行,只好硬闯,喧犁就不信,加上泗水寨的兄弟,5000千人攻不破一道椒界。
梳好峨云髻,涂上脂粉,点绛红唇,又穿上宵花公主那身艳丽的大红嫁袍,腰间挂上玄玉装饰,此刻的喧犁,美得让登荷她们都快认不出来。只要不开口,没有人能认识破她不是公主,而是...
“寨主?!”
喧犁在泗水涧的手下,此时骑着快马穿过军队率先与她会合的阿鹞,也差点没认出她来,喧犁逆着夕阳的一回眸,吓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登荷等人顾忌参缪在这里,赶紧使劲向他使眼色,只见一旁的参缪却早已事不关己,轻笑一声,背过身去,远离他们。
“你丫的跑哪痛快去了啊?!”
几列士兵在前遮挡,喧犁原形毕露,一脚踢在阿鹞身上,半点不顾及形象,压着声音吼到:“当初跟你们说什么来着,钱随便拿,粮草给我留着,过了昭关就来跟我会合,你们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寨主息怒啊,”阿鹞明显随意扯了个借口敷衍他的寨主:“你是不知道,那群追兵多难摆脱啊......”
“混话,要是在从前我义父的军队你们早被军法处置了。说,你们又做了什么让他们穷追不舍?”
“没有的事,我们那里敢惹楚王的亲兵呢,别的都没,看他们往你的方向赶,走路又慢吞吞,就从他们那拿了件东西,想说寨主可能有急用,先捎给你。”
阿鹞迅速从马上解下一个方正的锦盒,一看上面的火云腾纹,就是楚王宣旨所用的。阿鹞打开锦盒,拉开里面一卷镶金的竹简,尝试找出自己能认出的几个字:“楚..长女...宣王,十五年生,号,喧犁,大公主...国巫女。”
登荷将锦盒端到喧犁面前,里面是几枚象征王族身份的玉佩,铜虎符节半枚,一方公主正印,和一枚祭巫方印,背雕有象征楚国御国巫女身份的双头鸣凤。
这两枚印,登荷都很熟悉,因为从前一直是宵花公主持有的,而现在,上面刻着喧犁的名字。
喧犁左手举起正印,登荷等人立刻反应过来,她绽颜一笑,带头跪在她脚边,道:“奴婢登荷,见过喧犁大公主,公主万福。”
“奴婢芷茸,大公主万福。”
“奴婢娇兰,大公主万福。”
………
楚王商,不愧为兴国之主,对这类不同寻常的外交危机,他反应迅速,判断准确,宵花不在,“御国巫女”也只是个虚名,不如顺手给了喧犁,他一路派人追过来,还喧犁原名封号,大胆来个将错就错。现在的喧犁,既是楚国的大公主,又是新封的御国巫女。
军队,钱财,封号,一样不少,宵花了解她的父王,并未失算半分。
但这,该不会是他们两父女联手上演的一出好戏吧…
这个念头在登荷脑中一闪而过。
喧犁又举起右手半枚铜虎符节,從湖邊一直到林中的军队立刻逐列下跪,参差不齐地开始高呼:“末将谨遵大公主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