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工的这家旅馆是一家豪华旅馆,坐落在繁华的香槟大道上,地处南北交通要道,旅客来往极为频繁,又加之靠近议事厅,维希政府干脆把其中的两层包了下来,用来招待从德国来的政要,因此生意十分兴旺。
她的活计就是打扫和整理住过的房间,一周做三天。工钱虽低,可难得的是旅馆会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当她去工作后,发现那顿午餐通常非常不错----都是供应德国人后剩下的,这令她十分满意。
夏天一晃而过,秋天接踵而至。受地中海气候的影响,马赛的秋天依旧阳光明媚夏意浓浓,香槟大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她已经在这家旅馆工作了六个月,是个干活认真卖力且性格随和的姑娘,和他们任何人都相处的非常愉快。前台的服务生和门童与她尤其熟悉,他们都以为她是个可怜的寡妇,于是对她也特别地照顾,有时候厨房里留下的做点心的下脚料,他们一定会叫她多拿一些,这叫她们的饭桌子有了不少的改善。
她早就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了,她时刻得为她们的生存精打细算-----她如今能把那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条条帐目详细地记录下她们的收入和花费,她如今也知道如何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优惠卷,然后骑着自行车转遍大街小巷去买便宜货,她甚至懂得怎么喋喋不休地和黑市上的商人讨价还价,以求换到更多的东西。她那双曾经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小手,在经历了如此多的辛苦劳作后,也已经布满了的茧子,粗糙不堪。她的胳膊上还落着一串丑陋的疤痕----那是上个月给客人熨衬衣时候不小心烫伤的。生活已经把她彻底改造了,她现在已经是个精明能干,懂得忍辱负重且不会轻易被生活的表象所迷惑的女人了。
生活于她们,渐渐走上了正轨,并且看起来要一天好过一天呢---她们三个姑娘都有了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在填饱肚子之后还略有节余,现在她已经开始考虑着攒钱去买一双皮鞋了。自夏天以来,她一直穿着露丝的一双鞋子,那鞋子叫她苦不堪言----她的脚比露丝的胖很多,那鞋子将她的脚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子呢。除此之外,对于目前的生活,她是没有任何抱怨的。
她无数次地祈祷,祈祷她们的日子最好就这么平静而安宁地过下去,一直到战争结束那天。“那么我就可以回家去了”她想,“我要好好哭着求我父亲,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于是在给他的信里她几乎是用着一种快乐的语气了:“现在一切顺利。。。今天我和露丝莉莉一起去购物了,我们非常兴奋,因为对我们来讲,这是头一次‘购物’不单单指的是采购食品了!我得到了一双皮鞋,式样很漂亮,大小也很合适,我非常满意。我终于可以把那双该死的鞋子大大方方地还给露丝了---她那双鞋子几乎要杀了我呢!”
他们的通信慢慢变得频繁。在她告诉他她已经找到工作,请他不要再给她们寄钱后,她就再没有收到任何汇款单。她十分感谢他对她颜面的维护,“他果然知道我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呢!”
他总会在信里问起她们的近况,她只好把她们的生活大致描述给他。
“周日我们都会去教堂,房东太太介绍我参加了唱诗班,下次得由我领唱呢,唉,说实在的,我有点紧张呢!---万一唱走了音那该多没面子啊!
。。。。
我们还在阳台上养了几只鸡仔----是莉莉从乡下换回来的。我每天都要为它们忠心地祷告祷告----祈求上帝叫它们赶紧长大,这样我们就可以吃到免费的鸡蛋了。”
她对他的情形一无所知,他在信中从来不提有关战争的任何话题,除了和她聊聊家常外,写得大都是战前他曾游历过的一些国家,以及读过得一些书籍,语气稀松平常的就仿佛他是她的一个在和平时期正在远游的朋友。
有一次,他突然在信的最后抱怨道:“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爬起楼来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大概是我老了吧,才会这么老眼昏花。”
她读后十分担心-----以她作为一个战地护士的经验来看,她觉得他十有八九得了低血压,这种症状在军队里她见过很多。她那种作护士时养成的责任心叫她立即回信给他:“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赶紧去看看医生吧!否则你的症状会迅速加重的!”
可是过了两个多月,她都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她不由十分担心,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抛开他的身份,如果单从一个人的角度来讲,她对他无疑是敬佩的。以他的所作所为,她相信他是个心地良善且品质高尚的人,只是非常不幸,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效忠对象,并且试图完成一个德国军人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统一欧洲。而叫她尤为担忧的是,他的这个错误的选择也许最终有一天会要叫他付出可怕的,无法挽回的代价。
后来,她还是接到了他的回信,可他在信中再没提起他的症状,她知道他压根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1943年十二月的一天,她和一个姑娘正在清扫那铺着波斯地毯的富丽堂皇的大穿堂,突然听见街上一阵喧嚣,她停下手中的活有点惶惑地看了眼窗外。还不等她再次俯下身用力去擦那些楼梯上的黄铜横条,外边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她当即被吓了一跳,紧握着楼梯扶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前台的服务生仗着胆子大,出去看了一眼后,立即返回,叫所有人赶紧躲进房间里去----街上乱得出奇,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纳粹党卫队。
她吓得不轻---自她来了马赛后,就发现维希政府统治下的法国南部其实并不比德国直接占领下的北部要好多少。街上常常有纳粹党卫队和维希民兵在巡逻,她老远见了他们一定会绕道而行,以免给自己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被人推着跑进了楼上的一个房间。她们躲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枪声越来越激烈,混杂着嘈杂的摩托声,一个姑娘终于忍耐不住,跑到窗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挑起窗帘望街上看了一眼。
她看了一阵子,突然捂着嘴喊了出来。
凯瑟琳也跑了过去。
“是犹太人。”那姑娘低声对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快看,天啊!他们被捉住了!”她喊道。
凯瑟琳趴在窗台上,焦急地看着。纳粹党卫队正把抓住的犹太人一个一个往卡车上押送。有人年老体衰,可这并不能招来任何的同情和怜悯,上车的时候稍微慢了一些,就被用枪托子狠狠在背上敲了一下,几乎跌下车来。除了老者,那被抓上车的人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儿童。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心中一阵揪痛。
“他们会把他们怎么样?”
“会怎么样?”那姑娘仿佛有点吃惊她这么问,“当然是关进集中营了。”
“哦,不!”她睁开眼睛,脱口而出。今天的场面叫她想起一个人来-----西尔德,幸亏他被送去了瑞士,否则以如今的形势他一定逃不了的。她一想到这里,突然对那个送她们去瑞士的人更加感激。
那姑娘一边透过窗帘打量着外面,一边随口说道:“我听说他们要把这里所有的非犹太区都要查一遍,把那些藏在非犹太区里的犹太人全部抓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