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回,几百名劳工修完了机场,又被强迫在机场旁边挖防空洞。除了要忍饥挨饿,和被军警、监工欺凌之外,他们还要随时防备美军飞机的轰炸和扫射。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有很多劳工被累死、虐待死。庆华无数次意识到,说不定自己哪天会步这些劳工的后尘,被日本军警和监工送上黄泉路。不过,无论境遇多么悲惨,前途多么渺茫,在他的心中还是潜伏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总是想:“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要活着回家!等妈妈老了,我还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呢!不能让她老人家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庆华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妈妈衣着褴褛,蓬头垢面,拄着木头棍子沿街乞讨的画面。“妈妈您一定要坚持住,一定等我回去!”他总是在心中默念着。虽然已是遍体鳞伤,瘦骨嶙峋,但他活下去的信念仍然非常坚定。
工程已近尾声,庆华总想,说不定干完这里的活儿,自己和其他劳工就会被送回祖国了。他热切地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盼望着早点回家,早点看到母亲。
一九四五年入夏,飞机场终于没什么活儿可干了。庆华和孙大哥,春生他们琢磨着,这回日本株式会社该送他们回家了吧!一天上午,日本监工把幸存下来的劳工集合起来,让他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听说要走了,劳工们都狂喜不已,不少人甚至高兴得掉下了眼泪。
日本军警和监工将劳工驱赶上汽车,然后车队浩浩荡荡地向西驶去。在车上说笑了一会儿,庆华等人心里犯了嘀咕,因为日本军警和监工并没说要把他们送到哪里去。虽然,他们猜测自己有可能被送到港口,然后坐船回国,但一种不详的预感却莫名其妙地在他们的心头萦绕着。“日本人真的会开恩吗?我们真的能回家了吗?”劳工们心情忐忑地等待着。
天快黑了,车队在一条山沟里戛然停下。之后,庆华等人只听得“咣当”的一声,车厢后门儿被打开了。他们走出来后,并没有发现心中期待已久的海港,而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看不到尽头山丘。祖国的方向已经被这些山丘地深深地阻隔。忧伤的气氛在劳工中弥漫着,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日本军警驱赶着向前方走去。当天晚上,他们被安顿在山坳里用木板和竹竿搭建成的房屋里。日本军警临走前,将劳工们的劳工证全都收走了。
这里是日本岐阜县高山市近郊。高山本来是一个历史文化悠久、风景恬淡优雅的地方,但它现在却成了这批中国劳工的下一个地狱!
这回,日本株式会社给他们安排的活儿是“打山洞”,也就是为日军海军建弹药仓库。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劳工依旧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除了整日打山洞之外,他们仍然要承受着日本监工的殴打和凌辱。两天后,劳工证又回到了劳工们的手中,只不过上面又多了两个“高山警察署”的印记和一些日文。
一天早晨,庆华喝了点稀粥,然后紧了紧身上的破烂洋灰袋子,就要和兄弟们一起上山打眼儿、放炮、运石头。可是就在这时,新来的日本监工龟田用棍子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肩膀,然后对他说:“你叫石庆华对不对,今年上午你就不要去劳动了,先休息一会儿吧!”说到这里,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嘴巴咧得像长裂的西红柿一样。庆华感觉这个日本监工的笑实在是瘆人。他心想:“日本监工怎么突然发起了善心?居然不让我去工地了。那好吧!我就好好休息一会儿。”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呀!日本监工从来对我们不是打就是骂,天天恨不得把我们累死才开心,怎么今天却突然发起善心来了?”他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和其他几个被留下的劳工一起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几个穿着白衣服的日本人来到了小屋儿里,然后挨个地给劳工们抽血。
庆华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要抽他们的血。看着自己的血一点点儿地流进塑料袋里,他脑袋一阵阵地发晕。被抽完血后,他的身子发软,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毕竟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孱弱,而且每天要干很重的活儿。抽血对他来讲,几乎是一种致命的掠夺。然而,即便庆华等人虚弱至此,日本监工还是很快就把他们驱赶到工地上,继续让他们开山洞、运石头。到收工的时候,庆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走起路来好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样。
日本人的抽血并没有结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庆华又被抽了好几次。最后一次被抽完血之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头摔倒在地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间黑黢黢的房间里。在自己的身旁,好像还躺着两个人。他坐起来,小心地推了推身边的人,但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又把手掌按在了他们的鼻子上,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呼吸了。下午,日本监工打开门,然后进来踹了踹庆华和另外两个人。发现有两个人已经死亡,监工叫来几名劳工将尸体抬了出去。
庆华一个人躺在小黑屋儿里,感觉头晕目眩,并很快就发起了高烧。由于其他劳工不被允许进入这个屋子,所以并没有人来照料庆华。天快黑了,为了能活下去,病馁交加的庆华只得咬牙起身,然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去伙房领点儿饭吃。而所谓的饭,无非是搀了米糠的黑面馒头和用豆粕、豆面做的窝头而已。由于是病号儿,按照日本监工的规定,庆华的饭要减半,因此他只领到一个馒头。虽然这馒头难以下咽,但庆华还是将它吞咽了下去。然后他又要了碗稀得无法再稀的稀饭。喝完了稀饭,他在监工的监视下,摇摇晃晃地又回到了小黑屋儿里。他多想见孙大哥和春生他们一面啊!可是此时孙大哥等人还没收工,所以庆华根本无法看到他们。
庆华原本希望自己赶紧好起来,但是两天后他的病情却开始严重起来。不仅高烧不退,而且面部已被病魔折磨的发黑。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也许再也无法回到天津,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想着想着,两行浊泪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在他满是黑泥的脸上划出了两道印痕。第五天,隔离房里只剩下庆华痛苦的呻吟声,而日本监工根本就不来这里观瞧。对于他们来讲,进了这个屋子的中国劳工,基本上已经跟死亡划上等号了。一次次的昏厥,又一次次吃力地睁开眼皮。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去伙房领食物的庆华,仍然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孙大哥和春生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管是死是活,他们都想尽快地见到庆华。可是每当他们趁夜向隔离房走去的时候,都被日本监工发觉,然后乱棍打回。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期盼着庆华能自己挺过来。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山谷中弥漫着花和青草的气息。在池塘边,不时传来几声
蛙叫和虫鸣。如果没有战争和奴役,这里其实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而此时隔离房
内,却如人间地狱一样。屋子里虽然很黑,其实四面透风,而且有几道比较大的缝隙。庆
华使出浑身力气将自己的身体移到墙边,然后把头伸到缝隙处,想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虽
然是头昏脑胀,身体沉重,而且肚子里空空如也,但含着花草清香的空气仍然让庆华有一
点点清爽的感觉。他使劲儿地睁开眼睛,看着缝隙外面的天空和山峦。忽然,几只鸟鸣叫着
飞了过去,庆华的心仿佛随着它们一起飞跃山峦,跨越大海……
在这凄美的遐想中,庆华再次昏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杆了。来日本已经快两年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自己走不动了,也没人给他送吃的。哪怕是他以前最讨厌吃的米糠和山芋秧子,也休想见到了。他心里非常明白,日本人把他扔在这里,就是让他等死了。
虽然已经是气若游丝,但他仍然挣扎着。就在这时,在隔离房外的小路上,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这声音如燕子掠过湖水一般轻柔,绝不是日本军警或监工的脚步。庆华使出浑身力气爬起来,然后透过缝隙向外张望。还未等他看清缝隙外有什么,只听见一声惊叫——他定睛一看,发现一个身穿和服、头挽发髻的女孩儿,正捂着嘴站在不远处。他吃力地用手扒了扒缝隙,然后仔细地打量着这个日本女孩儿。他发现这个女孩儿虽然瘦小,但发髻浓密,脸蛋白皙,嘴唇红润——一股美丽女性的气息拂面而来,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虽然不能立即断定这个女孩儿是好人,但庆华感觉,她应该不会像日本监工那样残暴和凶恶。
他用参杂着欣赏和怀疑的眼神继续打量着这个女孩儿。而女孩儿注视着缝隙里面这只布满血丝眼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救……救我……”
女孩儿仿佛知道他在求助,犹豫了一下,她慢慢地将左手臂上挎着的竹篮放在了地上,然后挪步来到缝隙边,仔细地打量着里面的这个人。庆华高高的鼻梁和无助的眼神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中。“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用日语问着,而眼眸里写满了疑问和茫然。虽然知道有中国劳工在这附近劳作,但她没想到,他们的境遇是这样的悲惨。庆华虽然懂一些日本话,但由于头昏脑胀并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指从缝隙里伸了出去。
女孩儿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用自己娇嫩的手抓住庆华的手指,问道:“你需要帮助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女孩儿说的居然是中国话,这让庆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我……”他嗫嚅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女孩儿心想,这个人可能是想吃东西,于是回身从竹篮里拿出一个饭团,然后将饭团掰开,一点儿一点儿地通过缝隙塞到庆华的手里。庆华看了看女孩儿,然后将碎饭团儿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看庆华吃完了,女孩儿挽起衣脚儿,一路小跑地来到附近的小溪旁,然后用双手捧起溪水,小心翼翼地回到隔离房边。虽然手中的水剩下得很少了,但她还是示意庆华赶紧喝水。好几天没喝水了,庆华十分干渴。见女孩儿捧来了水,他急忙把舌头伸了出来。溪水顺着女孩儿纤弱的手指流进了庆华的嘴里。他感觉这溪水是如此的甘甜——这是他的救命水啊!
女孩儿又到小溪旁捧了两次水,然后给庆华喝下。显然是有些累了,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流过那双流透着善良和纯情的眼眸,流过那张娇嫩而白皙的脸庞。庆华的心里十分感动,他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对女孩儿说:“妹子……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女孩儿对庆华客气了几句,然后提起竹篮,顺着小路走了。
这个女孩儿是高山城内飞驒之樱料理店老板藤本的女儿,名叫藤本静香,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她刚刚走出校门不久,平时就是在料理店里帮父母打理生意。她的一名同学的父亲是老师,懂中文。以前,她总去这名同学家玩,同学的父亲很喜欢她,有时会教她一些中文。时间一长,她虽然没能通晓中国文字,但已经能说不少中国话了。
藤本家虽然开着料理店,但在郊外还有一块不大的田产。有时,藤本会到田里干些农活儿。今天,静香是给在田里劳作的父亲送饭去的,正好从这间隔离房旁边路过。
在路上,静香哭了。早就听说中国劳工过得很苦。但没想到自己的同胞会这样对待他们。庆华黑里透黄如死人一样的脸,冒着血丝几近绝望的眼神,极大地刺痛了静香那颗善良的少女之心。“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中国人,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同胞的所作所为。
不知不觉,她已经来到了自家的田地旁。放下竹篮,她冲着正在田里劳作的藤本喊道:“父亲,快来吃饭吧!”看到自己可爱的女儿送饭来了,藤本十分开心的从田里走了出来,然后掀开竹篮的盖子,拿出饭团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见女儿总是走神,藤本慈笑着问道:“静香,你怎么了?想什么了?别着急,过两年爸爸给你找个好郎君。”父女俩感情很好,有时说起话来并不像两代人。但听完父亲的话,静香还是脸红了。她娇嗔着对藤本说:“爸爸,你快别取笑我!”藤本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自己早晨灌的山泉,然后问道:“快跟爸爸说说,你想什么了?有什么心事?”
静香一边给父亲拿饭团,一边对他说:“爸爸,我刚才路过那边中国人住的房子时,看到一个人已经快要死了……”藤本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面露忧郁之色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着不远处的劳工宿舍说:“我早就知道,我们的监工根本不把那些中国劳工当人看,整天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他们。我还知道,这些劳工天天累得死去活来,却总是饿着肚子。我还听说,那里经常有人被打死和饿死。”藤本摇着头继续对女儿说:“但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盼着战争快点儿结束。也许到那时,这些劳工才能有条活路!”
静香听后无语。藤本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说:“孩子,不要多想了,赶紧回料理店帮你妈妈照顾客人吧!我忙完了农活儿就回去!”
“是。”静香轻声地答应着父亲,然后收拾起餐具,挎着竹蓝回家了。
当天晚上,打理完料理店的事,静香躺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垂死挣扎的中国劳工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着。她清楚的记得,在他迷离的眼神里,仍然闪动着十分强烈的求生欲望。每次回想起这眼神,她的心头总是不停地悸动。她想,应该帮帮这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中国劳工。
第二天,静香在料理店和妈妈忙了一上午。午后,等食客渐渐少了,她用竹篮装上饭团,然后给在田里劳作的父亲送去。这次她特意多装了两个饭团。时间不长,她顺着山间的小路就走到了隔离屋旁。今天,庆华的精神出乎预料的好。虽然仍感觉手脚无力,但他已经能强撑着坐起来了。静香来到隔离房外时,庆华正倚着竹墙坐着。虽然他的脑海里会偶尔浮现出那个美丽女孩儿的身影和声音,但并不奢望这个女孩儿能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哒哒”地几声敲打竹墙的声音。
“在吗?快!给你饭团!”静香的声音让庆华感觉到一股温暖袭满全身。这暖流似奶一般香甜,如玉一般润泽。他赶紧挪到了竹墙的缝隙处,向外看了看,然后伸手一点点接过已经被她掰开的饭团。此时的庆华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吃吧!快把饭吃下去!”
透过缝隙,庆华看到了静香纯洁的微笑。这微笑让他感觉到一种旖旎的美好。他冲静香点了点头,然后一把将饭塞进了嘴里,使劲儿地咀嚼着……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给了他重重的一脚。庆华回头一看,监工龟田正瞪着那双比野猪眼还大的眼睛怒视着他,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八嘎,你这头支那猪!光吃饭,不干活,还装死!”拳脚、木棍如雨点般落在了庆华的身上。
静香在墙外被吓得目瞪口呆!只是用双手捂着嘴不停地摇头。发现外面有人,龟田让两名年轻的日本监工跑到墙外将她拽走,然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还把她的竹篮扔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静香哭着向山脚下跑去。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雨,雨水淋透了她的衣服和头发。一股强烈的恐惧和悲伤在她的心里涌动着……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静香一头跌倒在榻榻米上,然后大哭起来。见女儿如此狼狈,
母亲春子急忙走过来抱住她,然后用手揩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静香抱住妈妈,不停地抽泣着。春子疑惑不解地问:“静香,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静香哭着跟妈妈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春子听完后,长叹一声。静香知道,妈妈的心里很无奈。
此后,虽然不敢再去给庆华送饭,但她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个受苦受难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