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年,虽然静香并不爱义雄,但义雄却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山口婆和由美也拿她当自己的亲人看待。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个幸福的家庭。静香的精神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本来就很文静的她,变得更加沉默了,甚至回娘家时也不怎么爱和父母说话。藤本夫妇知道女儿的心事,但都尽量不触及她心灵深处的伤疤。昌男本来非常憎恶义雄,但他毕竟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姐夫,时间一长,两个人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有时昌男也会开口喊义雄姐夫了。相继诞生的一双儿女,成为了维系静香和义雄夫妻关系的纽带,这个家庭从此以后开始稳定下来。
在此后的岁月中,这一家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有时静香会陷入沉思,义雄知道妻子在想什么,但心里并不责怪她。倏忽又是很多年过去了,静香已经成为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这时山口婆已经辞世,而藤本夫妇也已经年迈了。静香和义雄的儿子秀树和女儿美纪都在东京工作,而且都已成家。闲暇的时候,静香不是回娘家看看父母,就是去弟弟昌男家或由美家串门,有时她也会乘火车去东京看看儿女。
偶尔,她也会想起年轻时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中国男人。每当弟弟不经意提起那段往事的时候,她都会面带微笑地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也应该也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没有音讯,静香情知今生很难再见到庆华了。不过,中日两国已经建交多年,她还是想找机会去趟天津——去看看庆华的家乡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说不定能寻找到庆华的下落。
恰巧,美纪要随一个民间团体到中国进行访问,她很想带上妈妈。为此,她请示了团长。团长考虑了两天,最后同意了她的请求。美纪立即将这个好消息通知给母亲。一直想去中国看看,现在终于有机会了,静香心潮起伏,五味杂陈。
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早晨,母女二人和其他团员一起,乘上了飞往中国的飞机。经过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缓缓地降落在首都机场。第二天,他们与相关团体进行了交流。之后的两天,他们饱览了古都的风貌。故宫、长城、颐和园,这些早就耳熟能详的名胜,让她们流连忘返。访问团的行程里包括天津一日游,这几天山口静香一直期待着。
完成了在北京行程,她们终于乘坐大巴来到了天津。在食品街,山口静香和女儿尝到了庆华曾经和她讲过的茶汤、狗不理包子,还有麻花。品尝到天津的美食,却见不到想见的人,山口静香的心里有些伤感起来。她拽着中国女领队小张的袖子问道:“请问过去的天津老城是在这里吗?我很想去看看!”小张笑着对她说:“山口女士,你别着急,天津老城离这里很近。我们一会儿要到古文化街去参观,那里就在老城的旁边。不过我们的行程中没有去老城的安排,你在古文化街就可以领略天津过去的风貌了!”小张的话让山口静香心里一凉,她是多么希望到天津老城里去看看啊!那里是庆华跟她描述过的地方,也是神往了几十年的地方。
在食品街参观完了,团员们乘坐大巴车来到了古文化街。古色古香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山口静香目不暇接。走进泥人张的商店,姿态各异,活灵活现的各种泥人,让她称奇不已。来到杨柳青年画社,看到抱着鲤鱼的大胖娃娃,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游览完娘娘宫,小张给了团员个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团员们散去时,小张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走远,两个小时之后一定要在娘娘宫前广场的旗杆下集合。大多数团员答应完了,就各自行动了,而山口静香却站在小张旁边,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美纪则在旁边搀扶着妈妈。小张看了看山口静香,然后问她:“山口女士,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吗?”山口静香面色焦急地答道:“小张,我刚才和你说了,我很想去天津老城里看看,因为那里可能住着我过去认识的朋友!”听完山口静香的话,小张有些为难,因为她留给日本团员的自由活动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虽然老城里离这里很近,可万一回不来,那可要耽误事了。
“山口女士,时间实在是很紧,我怕万一回不来……”
见小张不想带自己去,山口静香急得额头出了汗。美纪多少知道些母亲年轻时的故事,也知道有一位叫石庆华的老人生活在天津。见母亲满脸焦急,她就对小张说:“张小姐,如果这里离妈妈说的那个地方不远,那就请带我们去看看吧!我们不会耽误其他团员的行程,请你放心!”面对美纪的劝说,看着山口静香女士近乎哀求的眼神,小张决定带她们到老城里去看看。
走到古文化街南牌坊,然后向右拐,她们很快就来到了东马路。看到“德配天地”的牌坊后,小张对山口静香说:“里面就是天津老城了,自行车很多,你走路要小心些!”在女儿的搀扶下,山口静香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老城里。
老城里道路狭窄,自行车来往穿梭,三个人沿着路边向里走着。来到一个修车摊儿前,山口静香用生涩的中国话向修车师傅问道:“先生,你知道一个叫石庆华的老人吗?早年他曾经被抓到日本当劳工!”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修车师傅见是外国人,便笑着说:“您老等会儿啊,我想想。”修车师傅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个叫石庆华的人。最后,他指着西面说:“你们再往鼓楼那边走走,那头儿也许有人认识这个人!”
山口静香和小张一边走一边问着旁边小门脸儿里的人和路边的摊贩,但他们都不认识石庆华。一个卖劳保手套的男人对小张说:“老城里大了去了,你们这样儿问,哪辈子能找着啊?”小张生怕山口静香听不懂,就把这个人的话翻译给她听,暗示她放弃。山口静香此时一脸茫然,但还是坚持往里走。无奈之下,小张只得陪着她们母女继续向里面走去。
走到鼓楼附近,山口静香看见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儿里坐着一位白发老奶奶,于是就拉着小张和女儿走了进去。来到老奶奶跟前,山口静香迫不及待地让小张向她询问石庆华的下落。
“老奶奶,这位女士是从日本来的。她过去认识一位被抓到日本的天津劳工,叫石庆华。请问您听说过这个人吗?”小张问道。
“劳工……被抓到日本的?我想想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老奶奶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突然一拍脑门儿:“哦!我想起来了,西门里那边有个姓石的大爷,年轻的时候好像被日本兵抓走过!”
小张下意识地把老奶奶的话用日语跟山口静香转述了一遍。山口静香的心情格外激动,急切地对老奶奶说:“你认识他?他现在怎么样?请带我去看看吧!”老奶奶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只知道他住在西门里,具体在哪个院子里,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找!”山口静香听后大喜,然后与小张、女儿一起,在老奶奶的带领下向西门里方向走去。
来到西门里,几经询问,她们终于找到了石庆华过去住的地方。但是万分遗憾的是,石庆华已经从这里搬走好几年了。大杂院里的老邻居也是死的死、走的走,现在住在这里的都是后来搬来的,竟无一人知道石庆华是谁。倒是旁边院子里的一位老大爷过去跟石庆华比较熟,听说有日本朋友来找庆华,他也过来看热闹。
走到山口静香面前,老人问道:“您是从日本来的?是不是在石庆华被抓到日本的时候,和他认识的?”见此人知道石庆华,山口静香急忙对他说道:“是呀!石庆华被抓到日本后,我们相识并成为了朋友。请问他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老人对山口静香说:“您来得不巧啊,前几年他搬走了。据说搬到红旗路附近去了,具体地址我也不太清楚!”山口静香的心里焦急万分——本来以为很可能会见到庆华,可是谁知道他却搬家了。无奈之下,她只得眼含着热泪问这位老人:“他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老人答道:“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庆华了,不过他走的时候身体还挺硬朗的!”
明白了老人的意思后,山口静香的眼泪流淌了下来。在女儿的劝解下,她擦干了眼泪,然后跟着老人走进了庆华过去生活过的房子。虽然换了主人,但房屋内的格局并未有很大改变。山口静香抚摸着破旧的窗棂,心中默念道:“这就是他住过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家呀!”
就在山口静香沉浸在对庆华的深深怀念之中时,小张催促道:“山口女士,时间不早了,其他团员应该快集合了,我们得回去了。”然而山口静香却心有不甘,她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想了想,她将小张叫到一旁说:“你告诉这位老人,让他带我去找石庆华。然后你可以和其他团员先离开天津。我们母女怎么回家,再想办法!”
小张苦笑着对山口静香说:“山口女士,这怎么可能呢?你的签证是有时间限制的,在中国逗留的时间不可能太长。再说了,如果没有我们的帮助,你的住宿和交通都会很麻烦的。”然而,山口静香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可急坏了小张。站在不远处的老大爷见此情景,就走过来问小张,日本老太太想干什么。小张把山口静香的想法儿告诉给了老大爷。老大爷听后面露难色——想了想,他对山口静香说:“日本朋友,不是我不想带您去找石庆华,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他家的具体地址。他搬走好几年了,现在是否健在,我都说不准。”
听完,山口静香无力地倚在了门框上,两行老泪在她的脸上流淌着。经美纪和小张再三劝导,她只得同意和她们一起回去。临走前,她让小张把自己现在的通信地址和电话写在了一张纸条上,然后亲手将纸条交给了这位老人,并嘱咐他:“以后如能见到庆华,就把这个纸条交给他!”老大爷听后,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
走到大门口儿,山口静香回过头来,又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庆华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和这个略显杂乱的院子,然后转过身来和女儿、小张一起向东走去。一路上,她心潮澎湃,眼泪扑簌簌地流着,像决堤的河流一样,根本无法停下来。她知道,这一去,恐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庆华了。想到这里,她痛哭失声。美纪和小张搀扶着她,不停地劝解着。
第二天,山口静香怀着无尽的遗憾,从北京登上了飞回日本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