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奶奶走了,小梅子嫁人了,大杂院儿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庆华一家人过了几年消停日子,文革就开始了,这时庆华已经人近中年。虽然厂里的造反派们总是闹事,经常有人被他们拎出去批斗,但身为生产组长的庆华仍然在自己的岗位上艰难地支撑着。不是什么大官儿,但庆华以德服人,把小青年儿们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因此厂里的年轻人都敬他三分。以前,小青年们被他说了之后,都会虚心地接受,从来没有谁跟他呛起来过。但是现在,一场意料不到的噩梦却慢慢地向他袭来……
一天上午,庆华在车间内巡视时,见青年工人王立违反规定,站在墙边抽烟,就急忙走到他跟前,语气严厉地训斥道:“你这孩子,不知道厂里的纪律吗?车间里是严禁吸烟的,赶紧把烟掐了,给我干活儿去!”让庆华想不到的是,平时很听话的王立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眯着双眼冲庆华冷笑了两声,而后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给你干活儿去?哼!”
“你……你要遵守厂里的纪律!”庆华被气得满脸通红。
“哼哼!石庆华,你非让我把你的老底儿给抖搂出来吗?”王立摇头晃腚地说。
“我……我有什么老底儿?你把话说清楚——!”庆华被激怒了。
王立吐了一口烟儿,然后甚为轻蔑地对庆华说:“石庆华!你解放前去了日本两年,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吗?你在日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当汉奸了?以前你跟我穷横,我就忍了。现在你要是还想欺负人,我你妈就造了你的反!把你的老底儿全都抖搂出来!”说完,他恶狠狠地将手里的烟头儿扔在了地上。
“你……你!”庆华被气得满头是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像呵护儿女一样对待这些孩子,现在竟然有人这样回报自己。这时,几位年长的工人走过来将王立劝走,然后将庆华扶到了车间办公室。坐在椅子上运了半天气,庆华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水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怒吼道:“我给日本人当牛做马,九死一生啊!他……他怎么能说我是汉奸啊!”说到这里,他已是泪流满面。几位老工人又是劝说又是安慰。不想这时王立走进办公室,指着庆华怒骂道:“汉奸!汉奸!你就是个汉奸!”见王立如此无礼,庆华“噌”地站起来,要狠扇他几个嘴巴子。但他刚一扬起手,只觉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几位老工人急忙将庆华扶坐起来,然后由一名体格不错的老工人将他背到了厂医务室。无非是怒火攻心,厂医掐了掐人中,庆华就醒过来了。这时,他泪流阑干,嘴里则不停地说:“我……我不是汉奸!日本鬼子把……把我们当……当奴隶!我……我能活着回来……不容易啊!”老同事们一边安慰庆华,一边责怪王立这个孩子太不懂事。李厂长闻讯后,也来到医务室看望庆华,但除了安慰庆华之外,他并没多说什么,因为他不敢对王立怎么样。临走前,他准了庆华半天假,让他回家休息。庆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车棚推出了自己的自行车,然后骑车回家。整整一个下午他都闷在屋子里,脑子里痴痴地想着过去的事。
傍晚,翠芳带着荣荣回来了。见爱人呆坐在屋里,脸上满是忧伤和无辜,她倍感诧异。可是,任凭她怎么问,庆华就是不搭茬儿。无奈之下,她只得先去做饭。过了一会儿,她将做好的饭菜端到了桌子上。但庆华毫无食欲,根本不想吃东西。“孩子她爸今天是怎么了?什么大风大浪他没经历过,不知道什么事儿让他烦成这个样子!”想到这里,她开口问道:“庆华,到底是怎么了?你就跟我说说吧!”庆华揉了揉胸口,然后愤愤地对翠芳说:“两年啊!两年——,我在日本受苦受累,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可现在厂里的小青年儿竟然说我是汉奸!”说到这里,他的眼里的怒火好似要喷射出来。翠芳给荣荣喂了两口饭,而后坐到丈夫旁边劝慰道:“荣荣她爸,想开点儿吧!现在社会挺乱的,咱不出什么大事儿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你就别跟这些小青年儿计较了。多少吃点儿东西,过会儿就上床休息吧!明天早点儿起,照常上班去。”庆华听妻子说得有理,于是吃了两口饭,就去床上躺着了。
夜深了,庆华怎么也睡不着。“我被日本兵抓走后,受了那么多的罪,怎么会有人认为我当汉奸了呢!王立这样的小青年儿不能无中生有、信口胡说吧!”想到这里,庆华再次泪流满面。
虽然整宿没睡好,但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他心里想,王立这个孩子也许只是一时犯混,自己以后的工作应该还会像往常那样平稳有序。
到了厂里,他换上工作服,然后开始和工人们一起投入工作。王立并没来上班,庆华心想:“这个孩子太自由散漫了,我必须找他谈谈。”谁知,上午十点多,王立伙同几个造反派闯进车间,不由分说将庆华押走了。在门口儿,他们用绳子给庆华来了个五花大绑,又在他胸前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日本间谍、汉奸石庆华!”将庆华押到到厂院儿北面的主席台上,王立又给他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儿。这时,厂院里的几个喇叭里不停地广播着批斗石庆华的消息,并号召所有工人前来参加批斗会。
过了一小会儿,主席台前已经站满了人。王立走到主席台上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并宣读石庆华的罪状——“帝国主义走狗,日本间谍,汉奸,反动派石庆华。吃里爬外,里通外国……”批斗大会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庆华被造反派扇耳光,坐飞机,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
傍晚,庆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中。见庆华头发蓬乱,面带伤痕,翠芳急忙扶他坐下。“快给爸爸倒碗水!”和荣荣说完,她抓着庆华的手问道:“孩子他爸,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而庆华眼神儿木讷地看着阳灰就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荣荣将水放在桌子上,就站到一边儿去了。这时庆华抱头痛哭起来——他的心中有多少委屈不知如何诉说!翠芳问了半天,庆华才语无伦次地说出了缘由。翠芳听后慨叹不已,但又无可奈何。她能做的也只能是不停地安慰丈夫和尽量照顾好他而已。
直到晚上九点多,庆华才恢复了正常人的意识。他用手使劲儿地抓着床屉,嘴里不停地说:“我不是日本间谍,我不是汉奸!我比你们更恨那些欺负中国人的日本人!你们为嘛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你们这是欺负人——!”他已经声嘶力竭。翠芳不停地劝慰着丈夫,直到他沉沉睡去。已经有人抓庆华的辫子了,明天要发生什么事,她心里没底。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潸然泪下。
第二天,庆华怀着忐忑、愤懑的心情,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单位。王立和其他几个造反派去串联了,庆华暂时得到了安生。不过,他早就听说造反派会去抄斗争对象的家,因此心中七上八下。一上午在忧心忡忡中度过,他一会儿想:“家中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愿意抄就抄吧!”一会儿又特别担心造反派会伤害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大半天过去了,庆华还是昏昏沉沉的,心里非常压抑,无法打起精神。有几个老同事偷着安慰庆华,让他心里宽慰不少,但他的注意力却还是无法集中——脑海里不时闪现出被日本兵抓走、在日本受奴役和乘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泊的情境。烟雨蒸腾处,母亲和静香的身影时隐时现。他想起了母亲曾经受过的苦难,想起了静香那如春花绽放般美丽的笑容,也想起了快要回中国时和静香度过的那段难忘日子,还有古色古香的高山小街、飞驒之樱料理店、照相馆——“照相馆!”庆华的心突然一惊。“哎呀!对了,从日本带回来的照片、劳工证,还都压在箱子底下呢,要是被造反派翻出来可就坏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惴惴不安,一直处于焦虑状态。
终于等到下班了,他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向家赶。进门儿后,未等翠芳和荣荣说话,他不顾一切地跑进里屋,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纸包儿。“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要不就坏事儿了!”他闭着眼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念叨着。翠芳知道这个纸包中的秘密,但她不明白丈夫今天为什么这么激动地拿出这个纸包。带着满脸的困惑,她走到庆华身边问道:“荣荣她爸,你今天是怎么了!”庆华缓了缓,然后睁开眼睛对妻子说:“翠芳,现在造反派已经盯上我了,如果这里面儿的东西叫他们看见,可就坏了!”庆华的心里十分害怕,他怕造反派抢走照片和劳工证,也怕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
晚上,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将纸包儿埋在就地下面。他们先用两个塑料兜儿将纸包儿裹得严严实实,然后用铁铲将床铺底下一小块儿起沙掉面儿的水泥地刨开,并将下面的那块砖撬了出来。用铁铲刨出少许土,庆华小心地将纸包儿放在了砖坑儿里面,接着又将那块砖压在了上面。最后,他用铁铲儿把将砖缝儿里的土捣得严严实实,并在此处放了两个破包袱。忙活完了,他的心才暂时安稳下来。
次日是星期日,庆华正在家休息。果不出他所料,王立和其他几个年轻的造反派气势汹汹地来到他家,搜集他的“通敌证据”。荣荣看到这几个凶神恶煞后,被吓得一头扎在妈妈的怀里,不敢做声。“闺女,别害怕!没事儿!”虽然自己心里非常恐慌,但翠芳却不停地安抚着孩子。
“你们想干嘛!”庆华满腔怒火地看着王立。
“干嘛?你说干嘛?我们干得是正经事儿!”然后他一挥手,用那公鸭嗓儿高喊了一声:“抄——”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里外屋翻了个乱七八糟,最终也没找到任何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无奈之下,王立揪着庆华指斥一番,然后和同伙儿悻悻而去。
王立等人走后,庆华坐在地上暗自庆幸:“幸亏昨天把东西藏好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