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的时候,暴雨终于停了。须臾,一道固执的阳光拨开滚动的乌云,将光明和温暖倾泻下来。这阳光照射在庆华的脸上,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他擦了擦眼泪,心想:“总在这里躲藏不是个事儿。说不定日本军警和监工一会儿就过来搜索呢!”想到这里,他挽了挽裹在身上的破烂水泥袋子,然后拔腿向小路上走去。雨后的路上空无一人,两旁的野草和山花散发出略带香甜的清新气息。庆华一边大步向前走着,一边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虽然比较疲惫,而且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他的精神却变得清爽起来。
顺着泥泞的小路向前走了半个多钟头,庆华发现前面一个长满松柏的小山丘下有几间木房子。在房子的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来日本已经快两年了,他学会了一些日本话,却不认识日本字。虽然牌子上的一些字让他看着眼熟,可他根本弄不懂是什么意思。“这房子里说不定有日本军警,可要小心点儿。”想到这里,庆华不敢再向前走了。犹豫了一下,他转身逃进了旁边的树林中。在树林里躺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用手拨开树枝,然后朝木房子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些穿装整齐的人不时地进出其中,仿佛在执行什么任务。见此情景,庆华的心里十分紧张,生怕被这些人发现了行踪。
一直挨到傍晚,庆华也没敢走出来。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实在是饿坏了,而附近好像并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又忍耐了一会儿,他还是不敢靠近木房子,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出入这里的是什么人。一旦被里面的人送回劳工营地,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可是木房子前面的小路是他向前逃走的唯一出路,因此他只能无奈地躲在树丛中,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木房子。天黑下来了,他发现木房子里亮起了灯光,但门前却没有了动静,于是决定铤而走险,从木房子前跑过去。主意打定,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然后飞快地从木房子前跑了过去。虽然由于脚下滑差点摔了跤,但他暗自庆幸没有被人发现。
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庆华吃惊地发现,出现在自己眼前竟然是一座闪耀着零星灯火的小城。他的心中暗自叫苦:“跑了这半天,没想到竟跑进人堆儿里来了!”懊丧的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向哪里去,而这时他的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闯,还不如去城里找点吃的!”想来想去,他决定冒险去城里看看。
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雨,庆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边走去。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吧,城边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街旁的商家和住户也都关上了门窗。庆华贴着墙边向前走,希望能找到点儿别人丢弃的食物。向前走了一段,他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亮灯的地方。又往前走了走,他看到那灯下有一个牌子。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但庆华感觉这可能是个饭馆之类的地方。他心想:“说不定门口有泔水桶,里面可能有吃的东西。”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了过去。
眼看就到门口了,庆华没看到泔水桶,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他非常紧张,心砰砰直跳。来不及多想,他扭头钻进了对面的一间小黑屋儿里。这间屋子已很久没人居住,门窗已经没了。他蹲在小黑屋儿里,大气都不敢出……
说话声渐渐远去,对面也关门、熄灯了。待心绪稳定之后,庆华站起身来,想立即逃走。但没等他迈步儿,只听见从远处传来阵阵整齐的脚步声。不得已,他急忙趴在地上,屏住了呼吸。透过墙壁上的缝隙,他看到一队队日本兵扛着枪从街上跑步而过。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日本兵终于全都过去了,庆华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紧接着又是一辆辆大卡车呼啸而过。折腾了半宿,街上终于消停下来。庆华心想:“这下总能松口气了吧!”然而,没等他缓过神来,街上又此即彼伏地传来巡查军警的叫嚷声。待他们的声音停了,天也就快亮了,街上开始有了行人。庆华的心中焦躁不已,但又无可奈何。他只有硬着头皮等待着逃走的机会。
清晨,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在他身后,有一位妇人不停地向他嘱咐着什么。嘱咐完了,妇人又回到了店里。过了一会儿,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已经略显嘈杂了。但是一个多小时之后,街上突然又变得异常清静。庆华鼓足勇气,想站起身来走出小屋儿,但这时从对面突然跑出一个身穿黑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衫的男孩儿。他开心的在门前的空地上跑来跑去,与一只欢叫的小狗相互追逐着。“昌男,昌男,小心一点,不要摔倒!”妇人探出头来呼喊着。而小男孩儿玩兴正浓,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妇人没办法儿,只有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的话庆华能听懂一些。庆华感觉,这个散发着温情的家庭与蛮横、暴戾的日本军警和监工完全不一样。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但他仍然不敢从屋子走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儿玩儿累了,跑回了店里。而妇人则提着一个木盒子走了出来。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去,向里面喊道:“昌男,你不要顽皮!我去给你爸爸送饭,等我回来!”说完,妇人提着木盒子向城外走去。
庆华趴在地上,透过缝隙向外窥视着。见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儿,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这时,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脚下下意识地飞奔起来。不想刚跑出去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落地时,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一块石头上。本来就十分虚弱的他,遭此一击,顿时昏厥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庆华朦朦胧胧中感觉到,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着,还有一双纤弱的手在他的头上擦拭着。他吃力地睁开双眼,惊讶地看到,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心情忐忑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儿,只见她身穿和服,头挽发髻,脸颊洁白,身材苗条,眼睛虽然不大,但眼神却如山间的湖水那样清澈而又略带忧郁。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儿就是前些日子给自己送饭团儿,拯救了自己生命的那个少女。他的心里激动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的,这个女孩儿正是救过庆华的飞驒之樱料理店老板的女儿藤本静香。
见庆华醒来,静香用手帕又在他的脸上擦了擦,然后对他说:“醒了?你头上流了很多血啊!”静香身旁站着的正是刚才在街上欢蹦乱跳的那个男孩儿。他用略带惊恐的眼神看着庆华。那只小狗儿围着他转来转去,不时地叫唤两声。
庆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虽然有救过自己的女孩儿在身边,可他还是想立即起身,逃出城外。他刚要坐起来,却被女孩儿按住了:“你的身体很虚弱,头上的伤也不轻。先别起来,等我再给你擦擦。”女孩儿声音轻柔,但这声音却像命令一样,让庆华无法违抗。
将庆华额头的血擦干净了,女孩儿吃力地扶着他坐了起来,然后问道:“劳工住所管得那么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我是……”庆华简单地跟她讲述了自己逃出来的经过。
连日来,虽然终日辛苦劳作,无暇顾忌其他的事,但那个少女的身影还是不断地在庆华脑海里浮现。而现在,这个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的少女就在眼前,而且又一次扮演了他的救命恩人的角色。讲完自己的逃跑经过,庆华一时百感交集,忘情地抓住了静香的手。静香脸颊绯红,有些害羞起来。庆华见此情景,急忙松开了手,然后略有愧色的说:“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虽然是中国话夹杂着日本话,但他的意思静香已足以领会。
快到中午了,料理店过一会儿就要来客人了。静香十分焦急,因为一旦有人看到这个中国人,说不定会通知军警和工地的监工。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中国人可就惨了。想到这里,她连忙叫弟弟帮忙,和她一起将庆华扶起来,然后搀扶着他向旁边走去。庆华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是身处在一小院子里。
原来,庆华昏迷后,恰被静香和她的弟弟发现。静香端详了一下,认出这个长着高鼻梁的男人,就是自己在劳工住所见到的那个中国劳工。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和弟弟一起将他拖进了料理店。因怕有人突然进来,稍作喘息之后,她又在弟弟的帮助下,将庆华弄到了料理店后面的小院子里。
藤本家的房子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是店面和厨房,二楼是客厅和卧室。晚上,藤本夫妇和儿子睡在楼上的一间卧室里,而旁边是他们宝贝女儿的闺房。小楼的前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两株树,还有一些花草。穿过店面往后走,是后院儿。后院儿旁有一间储藏室。虽然与厨房相连,却不相通,而是独立进出的。
静香边走边想,如果把这个中国劳工放在卧室里,爸爸和妈妈回来之后看到他,肯定会非常惊讶,说不定还会惊动就餐的客人。于是她决定,先让他到储藏室里躲藏。
将庆华搀进储藏室,静香让他先坐在地板上,然后自己回到卧室,拿来一块被单。将被单在地板上铺好了,她和弟弟扶着庆华慢慢躺下。这个储藏室虽然放了不少东西,但很干净,庆华躺在这里感觉很舒服。“你先睡一会儿吧!马上就要来客人了,我要出去照顾一下。”说完,静香走了出去。来日本后,庆华终日挨打受骂,从来没有一个日本人对他这么好。而现在面对着这个善良的女孩儿,他的心中暖流滚滚。
店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客人。妈妈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静香只得一个人又是招呼客人,又是准备饭菜,显得格外忙碌。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见女儿如此忙碌,她心怀歉意地说:“静香,对不起,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说完,她和女儿一起配置饭菜、照顾客人。直到这时,静香才感觉轻松了一些。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又想起了储藏室里的庆华——“他肯定饿坏了,我得给他送点儿吃的去!”但妈妈就在身边,而且客人越来越多,她一时无法抽身。妈妈见女儿好像有心事,于是就把她拉到厨房里,然后问道:“静香,你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静香结巴了半天,欲言又止,脸被憋得通红。她没跟妈妈说过谎话,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妈交代这件事。妈妈看出来了,静香肯定有什么事瞒着她。但女儿是她的掌上明珠,她从来不会难为女儿。替女儿挽了挽头发,她满脸爱惜地说:“静香,快去照顾客人吧!等忙完了,好好休息休息!”静香冲妈妈点了点头,就去给客人端饭菜了。
转眼已是下午两点多,客人们陆续离去了,料理店恢复了平静。母女二人将店里收拾干净后,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在自己的闺房躺了一会儿,静香又开始惦记起庆华:“过一会儿,妈妈应该出门采买蔬菜和大米。等妈妈走了,我再给他去送吃的!”她耐心地等待着。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妈妈真的出去采买了。见妈妈走了,静香走到厨房里,将两个饭团、一小块儿烤鱼,还有些蔬菜放在了一个托盘上,然后快步走到储藏室。
虽然非常疲乏,但庆华根本没睡着。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这里是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监工和军警会不会找到这里?这些疑问夹杂着静香的美丽倩影,在他的心头萦绕着。储藏室的门被推开后,庆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见是静香端着食物走了进来,他才松了一口气。静香把托盘放在庆华的跟前,示意他赶紧吃。庆华领会了她的意思,稍作迟疑,他拿起饭团和烤鱼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自来日本后,他根本没沾过荤腥,今天能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让他感觉和做梦一样。
见庆华吃完了,静香又给他端来一杯茶。庆华边喝边不停地感谢静香。静香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庆华。你呢?”
“我叫藤本静香。”
“你是中国什么地方人的?怎么被他们抓来的?到日本多长时间了!”
听静香这么一问,庆华的鼻子有些发酸。“我的家乡在天津。”庆华用手比划着,直到静香弄懂了自己的意思。“哦……天津。我听说过这个地方,好像是个大城市!是不是很繁华呢?”静香的眼睛里充满遐思。听明白后,庆华憨笑了两声然后说:“我们是这个城市里的穷人,靠做小买卖儿过日子。”之后,他强忍着眼泪和静香说起了自己被抓来的经过,以及这两年所经历的非人遭受。静香听不懂的时候,他就辅以肢体语言,直到静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为止。
听说庆华遭受过这么多苦难,静香眉头紧锁,掉了好几次泪。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静香关切地问道。
“家里还有我的妈妈。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现在不知道妈妈到底怎么样了!”说到这里,庆华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从眼眶中奔涌而出。静香拿来手帕给庆华擦了擦眼泪,然后对他说:“石桑,别太伤心了。你会回到中国、回到母亲身边的!”说完,她走出去,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弟弟叫了过来。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先别把救助这个中国劳工的事告诉给父母。姐弟俩感情很好,昌男平时最听姐姐的话。虽然不知道储藏室里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不停地冲姐姐点着头。
见庆华衣着褴褛,满身黑泥,静香打来一桶水,让他洗洗身子。庆华感觉很不好意思。自来日本之后,他只是在下船时洗过一次澡,后来再也没有机会畅快地洗一次。但现在要在一个日本女孩儿家里洗澡,他的心里还真有点怵头。静香见庆华有些迟疑,就对他说:“石桑,你在这里好好洗一下吧!晚上店里还要营业,我先去厨房干活儿了。”说完,她走出了储藏室。
见静香走了,庆华脱下捆在身上的破烂洋灰袋子,然后一头扎进水桶里,尽情地享受着水的滋润。过了半分多钟,他才猛然将头抬了起来。头上的水顺着他的脖子溢满全身,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上次这样畅快,还是两年多前在老家天津的时候。接着,他用手撩起水往身上冲洗着,并搓揉着。身上攒了太多的泥,洗了半天也没完全洗干净,但庆华感觉不能耗时太久,于是就用静香放在旁边的手巾将身体擦干了。他真的不愿意再穿上那又硬又臭的烂洋灰袋子。但他知道,在这里不能总****着身子,于是抓紧时间将洋灰袋子裹在了身上。
静香在厨房里切了一会儿菜,感觉庆华应该洗完了,就到父母的卧室拿了一件父亲的旧衣服,然后走到储藏室外轻轻地敲门:“石桑,你洗完了吗?”听到静香的呼唤,庆华站起来打开房门。见静香手中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他感觉有些诧异。静香冲他笑了笑说:“石桑,这是爸爸不穿的旧衣服。你身上的衣服太破了,就把这件换上吧!”虽然有个别词汇听不懂,但静香的心意几乎可以不用语言表达,就能让庆华领会。
“不……不,这多不好意思,我怎么能穿你父亲的衣服呢!”庆华拼命地摇着手。
“石桑,你不要客气!说过了,这是父亲不穿的衣服。你的衣服已经很破了,也该换一换了!”说完,静香把衣服放在凳子上,转身走了出去。庆华感觉再拂其美意就不好了,于是把烂洋灰袋子脱下来,然后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
虽然遇到了好人,但料理店显然不是久留之地。庆华心里很沉重——他的明天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