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和怨愤虽然也来自于人们的心灵,但是我们只有把它们降到未开化的人性的水平,才能理解它们。虽然两者的利益是完全对立的,我们却往往对心怀怨恨的人和他所敌视的对象报以同情。我们对后者的同情会让我们满怀希望,对前者的同情会使我们忧心忡忡。因为他们都是人,所以我们对两者都表示关心。我们担心后者可能遭到报复,因而削弱了我们为前者受伤害而感到的愤怒。因此,我们对被激怒的人的同情,远远比不上他内心的怒火,这不仅是由于所有的同情一般都无法与当事人自身的激情相比,而且还因为我们对另外一个人也抱有相反的同情。因此,要使愤怒变得容易让人接受,就必须将其激烈程度控制在其他激情之下。
同时,人类对他人所受的伤害特别敏感。我们喜爱悲剧或浪漫故事中的英雄,并且痛恨其中的恶棍。但是,尽管我们对自己同胞的遭遇抱有深切的同情,我们对此表示的义愤绝不会超过受害者自己的愤怒。大多数情况下,只要被害人的自我克制不是因为胆小怕事,那么他越是温良忍让、宽厚仁慈,人们就会越发痛恨那个伤害他的人,可以说他和蔼可亲的品格加深了人们对暴行的反感。
但是,愤怒被认为是人性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一个人一味逆来顺受,面对伤害一味退让,丝毫不想抵抗和报复,反而会受人鄙视。人们把他看作行尸走肉,他的麻木不仁跟他敌人的傲慢一样让我们气愤。当人们看到一个人甘心忍受凌辱和虐待时,会感到义愤填膺。他们渴望看到受害者对这种侮辱表示愤怒,纷纷向他大声叫喊要他奋起反击。一旦他的怒火爆发,他们就会报以由衷的欢呼和同情。他们很高兴看到受害者反过来攻击他的敌人,他的复仇(假如不过分的话)满足了他们的义愤,好像他们自己就是受害人。
然而,尽管愤怒对公众的作用同维护正义和保障平等一样不可轻视,但它本身仍然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因为愤怒的情绪有可能会危及自身,使它在向别人发泄时很容易引起我们的反感。受害者向对方表示的愤怒如果超出了我们所感觉到的他受迫害的程度,我们就会认为那不仅是对对方的侮辱,也是对现场所有人的无礼。出于对其他人的尊重,我们应该克制自己那种狂躁不安的情绪。这些激情的间接效果虽然令人愉快,但其直接效果却是给受敌视的人带来伤害。
但是对(人们的)想象来说,使各种客观对象变得令人愉快或者不快的是直接效果而不是间接效果。对公众来说,一座监狱肯定比一座宫殿更为有用,监狱的创建人通常受一种比宫殿的创建人更为正确的爱国精神指导。但是,一座监狱的直接效果——监禁不幸的人——是令人不快的;并且想象要么不为探索间接效果而耗费精力,要么认为它们距离太远而不受其影响。因此,一座监狱将总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客观对象,它越是适合预期的目的,就越是如此。相反,一座宫殿总是令人愉快的,可是它的间接效果可能常常不利于公众。它可能助长奢侈豪华,并树立腐朽的生活方式的榜样。然而,它的直接效果——住在里面的人所享受的舒适、欢乐和华丽都是令人愉快的,并使人们产生无数美好的想法,那种想象力通常都以这些直接效果为依据,因而很少再深入探究一座宫殿所具有的更为长远的后果。以油漆或粉泥仿制的乐器或农具等纪念品,成为我们大厅和餐厅中一种常见和令人愉快的装饰品。由外科手术器械、解剖刀、截肢刀组成,由截骨用的锯子、钻孔用的器械等组成的同样一种纪念品,则可能是荒诞而又令人震惊的。可是,外科手术器械总是比农具擦得更为锃亮,并且通常比农具更好地适用于其预期的目的。它们的间接效果——病人的健康——也是令人愉快的,但由于它们的直接效果是疼痛和受苦,所以见到它们,总使我们感到不快。武器是令人愉快的,虽然它们的直接效果似乎是同样疼痛和受苦。然而这是我们敌人的疼痛和痛苦,对此我们毫不表示同情。对我们来说,武器直接同有关勇敢、胜利和光荣的令人愉快的想法相联系。因此,它们本身就被设想成服装中最精华的部分,它们的仿制品就被设想成建筑物上最华丽的一部分装饰品。人的思想品质也是如此。古代斯多葛(Stoics)哲学的信奉者认为:由于世界被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和心地善良的神全面地统治着,每一单独的事物都应被看作宇宙安排中的一个必需部分,并且有助于促进整体的总的秩序和幸福;因此,人类的罪恶和愚蠢,像他们的智慧或美德一样,成为这个安排中的一个必需部分,并且通过从邪恶中引出善良的那种永恒的技艺,使其同样有助于伟大的自然体系的繁荣和完美。不过,无论这种推测可能怎样深入人心,也不能够抵消我们对罪恶的出乎本性的憎恨——罪恶的直接效果是如此有害,而它的间接效果则相距太远以致无法以人们的想象力来探索。
不过在人们的观念中,客观事物的直接效果对人们的影响远远大于间接效果。我们所讨论的愤怒这种激情也不例外。愤怒的直接效果便是伴随着咒骂、怒火甚至拳脚相加,往往使对方受到伤害,这样的场景是令人很不快。因此,如前所述,我们之所以在得悉人们发怒的原因之前并不愿意同情这种感情,正是因为它们的表现让人感到不舒服。当听到远处传来痛苦的叫声时,我们绝不会无动于衷,而是会立即加以注意,不由自主地赶去救援。同样,一张笑脸会让沉重的心情变得愉快轻松,在分享喜悦的过程中人们的心情豁然开朗。但是,仇恨和怨愤的表现形式却让人厌恶。混乱嘈杂的怒骂厮打声让我们从心底感到恐惧和厌恶。即使清楚这怒火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妇女和承受力差的男人还是会心有顾忌。即使是那些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觉得心烦,这种烦扰不会让他们害怕,而是让他们烦躁生气。仇恨也是如此。一味倾诉怨恨只能令人生厌,影响人们追求快乐的生活。我们天生就讨厌这两种情绪。它们那种粗暴激烈、让人讨厌的表现非但不能引起我们的同情,反而会适得其反。悲伤也属于这类让人避而远之的情绪之一,在不了解原因的情况下我们往往会避开悲伤的人。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造物主仿佛特意使那些让人们彼此疏远的粗暴和不友好的情绪难以传播。
以音乐为例,忧伤或快乐的曲调能让我们在音乐中实实在在地体会到这些迷人的情绪,勾起了我们自身忧伤或者愉快的回忆。快乐、忧伤、爱恋、钦慕、热诚这些具有天然的音乐性感情,它们天然的曲调显得柔和、清晰而优美,段落由有规则的停顿被很自然地划分开,并很容易按部就班地再现和重复。但是,愤怒的曲调却令人毛骨悚然。愤怒以及与之相近的所有情绪的声音都是刺耳和不和谐的。段落很不规则,时长时短,由不规则的停顿隔开。因此,音乐很难表现这类情绪,而准确表现这类情绪的音乐也不太动听。一场由和谐而令人愉快的音乐组成的演奏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但如果全都是表现仇恨和愤怒的音乐,那就显得怪诞不堪了。
不愉快的情绪往往让当事人和旁观者都感到不快。而类似仇恨和愤怒这些坏情绪,对人们的身心健康极为有害。因为这些情绪中包含着一些尖锐、刺激、让人心痛的东西,使人心烦意乱,会彻底摧毁幸福所必需的内心的平和安宁(只有感恩和博爱这类相反的感情才能造就这种宁静)。对于仁人君子来说,小人的背信弃义带来的损失,无论多么巨大,也丝毫无损他们的信念。他们最大的烦恼来源于自己,如果对自己产生背信弃义的念头,在他们看来,这种念头所引起的种种不快才是最大的伤害。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愤怒的发泄才能完全被人接受,旁观者才会充分同情我们的报复呢?首先,激怒我们的事端必须很严重,如果我们不表示一下愤怒,就会被人看不起,永远蒙受耻辱。因此最好不要去追究小过失,没有比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雷霆的逞强任性、吹毛求疵的脾气更让人耻笑的了。其次,我们应该将愤怒的情绪控制在合理恰当的范围内,而不是任由内心的怒火蔓延。因为与其他的激情相比,愤怒的合理性最应该受到质疑,我们最应该根据内心的分寸感反复衡量到底能不能放任自己的怒火,最应该认真考虑冷静公正的旁观者的感受。只有胸襟广阔,时刻考虑到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尊严,才能使这种令人厌恶的情绪显得高尚。我们必须表现出与众不同的风度举止,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坚毅果断而不刚愎自用,正气凛然而不傲慢欺人。不仅毫无张狂下流的表现,而且宽容公正、耐心体贴,甚至对得罪我们的人也是如此。一句话,不用故作姿态,我们所有的表现一定要能证明愤怒并没有使我们丧失人性。只有在再三被激怒、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才能选择报复。唯有在这种情况下,愤怒才摒除了其自身固有的缺陷,而成为一种相对可接受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