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先生说,至今还有些读历史的人,仍认为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里留下了一段尴尬局面(《从分裂到统一》)。在这么长的时间内,缺乏一个承上启下的大帝国;如果仅仅是把它当作一个过渡时期看待,则这个“过渡”又未免过于漫长。
然而,中国历史上的这次长期分裂,却为我们认识历史的真面目,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究竟是分裂好,还是统一好?如果抛开情感因素不谈,那么,在分裂的阶段,它对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是否有积极的贡献?而这种贡献,与它所付出的代价,孰轻孰重……
与自然力量对抗:南朝北伐
南朝的北伐,与这种半由自然力量发动的移民方向冲突,不易彻底执行。
——黄仁宇:《淝水之战》
中国是一个以汉民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由于汉民族的主体地位,“夷夏有别”的观念一直就很深入人心。而长期以来,控制中原的就是汉人,也就是说,由汉人控制中原,一直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到了东晋和南北朝时期,情况却完全颠倒过来。以少数民族政权为主体的政治格局,在北方地区成为常态。而汉人则只能偏安一隅,无法取得全中国的统一。正因如此,出现了东晋和南朝的多次北伐。
公元317年,司马睿建立了东晋王朝。(307年,司马睿以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的身份,移镇建业(江苏南京),在南北大族的支持下,他在江南站稳了脚跟。317年,西晋灭亡的消息传到建业,司马睿称晋王,第二年称帝,建都建业,史称“东晋”。)因为忙于巩固他在江南的统治,加上东晋内部矛盾重重,所以司马睿对北伐并不热心。
当时首先想到北伐的是祖逖。祖逖,范阳遒县(河北涞水)大族,晋末率亲党流移至京口。他认为北方民心可用,北伐有希望成功,因此在东晋建国之前,他就向司马睿请求北伐。祖逖在上司马睿的书中,陈述了北方人民反对民族压迫的迫切愿望,也估计到北方汉族地主可以合作抗“胡”。司马睿任命他为豫州刺史,给他1000人的粮饷,3000匹布,叫他自己制造兵器,召募军队,进行北伐。
建兴元年(313年),祖逖率领百余家部曲,渡江北上,他在长江中击楫发誓说:“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这就是“击楫中流”典故的由来。
渡江后,祖逖在江苏淮阴一带冶铸兵器,募得2000人向前进发,进驻谯县(安徽亳县)。在打破石虎的进攻后,又进屯雍丘(河南杞县)。以前在河南一带屯聚的坞主赵闽、上官己、李矩、郭默等人互相攻击,祖逖从中调解,使他们归附自己。祖逖待人热情,不蓄私产,与将士同甘共苦。因此,祖逖北伐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土地,使“石勒不敢窥兵河南”。祖逖劝说农桑,练兵积谷,努力为进军河北作准备。
这时,晋元帝害怕祖逖功高难制,于己不利,派戴渊都督北方六州诸军事,指挥逖军,并扼制逖军后路。同时东晋统治者内部明争暗斗非常激烈,各种叛乱都在酝酿之中。祖逖知北伐事业必将无成,忧愤成疾,大兴四年(公元321年)病死军中。祖逖死后,南北之间暂时保持着均衡的态势,“北伐”的呼声也沉寂了一个时期。339年,晋成帝的妻舅庾亮在荆州请求率师“北伐”,大臣极力阻止。有人认为他所统的部队以北方人为主,渡江后就会脱离自己的控制;还有人则夸大石虎的军事力量,故作危言,主张坐守江南,等待敌人灭亡。343年,庾亮再次请求“北伐”,并进驻襄阳,但仍因受阻而止。
此时,镇守荆州的桓温势力逐渐强大,永和二年(347年),他率军入蜀灭汉,声势更盛。他屡次要求“北伐”中原,当朝大臣无法直接阻止,乃于永和五六年,相继派外戚褚裒和名士殷浩“北伐”,以图抑制桓温。
褚裒进驻彭城,前来投靠的北方人日以千计,河北的百姓近20多万人也渡河来归。在这种有利形势下,褚裒不但不努力向前,反而一触即退,使河北来归的人民在半道上陷入四面受敌的困境。殷浩北进,也以失败告终。桓温在殷浩北伐失败后,上表弹劾殷浩,殷浩被废为庶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求北伐的事情就没人能阻挡了。
桓温北伐共有3次。永和十年(354年),他率步骑4万,攻击前秦,进入关中,在蓝田大败前秦军队,进军长安附近的灞上。关中人民听说晋军到来,争持牛酒欢迎,有的老年人流着眼泪说:没想到今天又能见到官军。但是,桓温不愿意在北方战场上过多消耗实力,所以在灞水停军观望,丧失了取胜的时机。后来,前秦苻雄战败桓温,晋军死者万余。秦军采取清野战术,拒不应战,晋军粮食匮乏,只好全部退回。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进,收复洛阳,将当地的老百姓迁回。太和四年(369年),桓温第三次北进,从扬州到达前燕邺都以南的枋头(今河南浚县境),前燕在前秦援助下截断了晋军粮道,桓温弃甲烧船败回。
桓温以“北伐”为事,前后10多年。他受到朝臣的牵制,而他自己也把“北伐”作为个人集中权力的手段,所以“北伐”始终没有成就。他在“北伐”途中见到以前所种的柳树,已经长的相当大了,不禁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不满于朝臣“永结根于南垂,废神州于龙漠”的苟安态度,请求“一切北徙”,还都洛阳,上表多达10余次,都没有得到允许。
东晋大臣反对桓温,除了权力之争的原因以外,更主要的是由于他们在南方产业已丰,无心北归。孙绰以“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为理由,力排还都之议,认为还都洛阳是“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对于南方的温柔之乡,已经相当适应了,而把以前在北方的生活家园,视为“野蛮之地”。
南朝开始以后,也进行过多次北伐。最先进行的是刘裕之子刘义隆。他的年号为元嘉,由于政治较好,社会安定,生产有较大的发展,出现了一个难得的“小康”局面。当刘宋国力逐渐发展的时候,北魏也于439年统一北方,不断向南进攻。450年,拓跋焘征集60万大军南下,并亲率10万人马,进攻悬瓠城(河南汝南),不克而退。
由于国力增强,刘宋早有经略北方之意,早在元嘉七年(430年),刘宋派到彦之率军北进,结果被北魏打败。此次北魏南下受阻,刘宋乘机分兵两路北伐。东路王玄谟率主力围攻滑台(河南滑县),西路柳元景直指潼关。王玄谟围攻滑台时,“河洛之民竞出租谷,操兵来赴者日以千数”,群众基础很好。但他对于这些反魏力量不予妥善处理,反而任意割配给自己的亲信部下,引起普遍的不满。王玄谟刚愎好杀,不以守备为务,又放纵军人侵夺百姓财物,因而大失人心,最后被魏军打败。西路军出卢氏(河南卢氏),过熊耳山,迅速攻克陕县、弘农,进军潼关,斩魏军万余,取得了不小的胜利。但因东线主力失败,西路军孤立无援,柳元景也被迫撤军。
萧梁王朝政治腐败,国势不振,但也有想通过“北伐”而扩大统治区的念头。505年,梁以萧宏为主帅,大举伐魏。由于萧宏怯懦,临阵脱逃,梁军失去统帅,大败而归,损失惨重。
陈朝在文帝和宣帝时期,政治情况较梁末有所改善,江南经济逐渐得到恢复。573年(陈太建五年),陈将吴明彻乘北齐大乱之机北伐,攻占了吕梁(江苏徐州东南)和寿阳,一度占有淮、泗之地。北周灭北齐后,吴明彻再次北伐,在进攻彭城的战斗中失败被俘,陈军主力覆灭,淮南等地得而复失,南朝的力量更加衰弱,再也没有力量进行什么“北伐”了。
整个过程纷繁复杂,有如话剧,各种人物全部粉墨登场。那么,为什么“北伐”会如此困难呢?正如在上一节已经讲到过的,黄仁宇先生告诉我们,自从东汉覆亡,中国人口因天灾与战争的影响,长期由北向南而由西向东的迁移。黄仁宇先生说,虽然资料不全,历史上已有甚多的例证:公元333年石虎自长安徙秦雍民氐羌10余万户于关东,使居枋头,又以羌师率其众数万徙居清河之滠头(河北枣县)。石季龙则徙辽西、北平、渔阳万户于兖豫雍洛。淝水之战前,长安附近的人口又以鲜卑羌羯为多。总之南朝的北伐,与这种半由自然力量发动的移民方向冲突,不易彻底执行。
同样,军事力量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南人所长为水军,北人所长为骑兵,虽然北人无法越过长江,南人依靠水军,也能够争取战场的主动,而且将士无行军之劳,粮草有速达之效。但这种长处,也无法向北延伸使用。南朝军队虽然能够击败进犯之敌,但若想乘机北进,也是妄想,仍只能偏安江左。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社会结构的内部。东晋以至南朝政府,一方面,传统社会里财政税收全在“周礼式”及“李悝式”的办法支配下,私人财产无从合法的积累;另一方面,官僚机构的行政效率受兼并的限制。流亡政府的小朝廷,更受巨家大室的垄断,虽然迭换朝代,也仍无中兴迹象。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北伐”,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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