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发生、发展于印度,传到中国后,必然存在如何融入到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和理论活动中去的问题。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之间有一种张力:后者要用固有的文化观念同化前者,前者又要用它的独特元素改变后者。两者的交互作用塑造了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形态。根据中国人对佛教的理解以及接受程度的高低,冯友兰把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分成三个历史阶段:第一阶段称为格义,第二阶段称为教门,第三阶段称为宗门。格义是指用中国人的原有的哲学概念去解释佛教哲学的阶段;教门是指中国僧人根据自己对佛教经典的理解而创教的阶段;而宗门则是指禅宗,它不信一切佛经,认为人的心就是佛。
格义
在魏晋时期的思想界中,一般人都认为玄学与佛学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它们的概念可以互相换用,它们的语言可以互相翻译。
佛教大约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最初它的深奥教义或理论是不为人知的。我们知道,后来基督教打动东方异教徒的,不是圣奥古斯丁或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巨著,也不是蓝眼睛红头发鹰钩鼻子的上帝的召唤,而是那些曾受到宗教裁判威吓的人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或曰“奇技淫巧”。佛教借不了科技的光,却借了迷信的空气存活下来,传播开去。那时人们完全是用看待方术的眼光来看待佛教的。也就是说,当时人们对佛教的看法,大体上还停留在“灵异”和“遥感”的混沌水平上。佛祖也好,菩萨也好,如同方术宣扬的神仙一样,在人们心目中,仍然是一个祈福禳灾的幽灵。西汉末年的大学问家刘向,把佛经所载的佛子视为“仙者”。光武帝刘秀的儿子楚王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信佛的王爷,不过信仰并不专一,他同时也念诵黄老之言,还有余力消化符瑞图谶。在他看来,但凡能降福消灾,不妨各方神圣都拜一拜,宁可错拜一千,不可漏过一个,说不定佛教这种“方术”有什么中土未闻的偏方呢!传佛的高僧,是不可能无视这些大施主的需求的,所以像安世高这样的高人,也不得不玩弄“奇门遁甲、医方异术”的把戏,作为宏法的“方便”法门。
冯友兰认为,推动佛教的中国化进程的,并非高高在上的皇权,也非民间,而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他们将佛教引进文化领域并深化为佛文化人格。佛教也正是通过他们的身体力行,才在汉地得到传播、伸展和日趋中国化。这其中有三国时期的朱士行,他是第一个去西域取经学法的中国僧人;还有东晋的法显,他历尽千辛万苦,去印度取回真经。但是,中国知识分子普遍地接受佛教的契机,则是在魏晋时代老庄玄学兴起与流行的时候。
魏晋的知识分子多有傲然独得、胸襟洒脱、超然物外的生命情调与宇宙情怀。他们尤好老庄的任诞、自适与无拘无束,对《周易》、《老子》、《庄子》品之不绝,谈之不厌。在这时期,佛家的般若学已被名僧竺兰等以道家哲学术语译成汉文,这极富玄学意味的空宗经典,无疑受到了魏晋知识分子的青睐和认同,乃至很快形成了佛道互补的格义之学。
所谓的“格义”,也就是用中国原有的哲学术语来翻译或讲解外来的佛教著作。冯友兰指出,佛教正是通过格义的方式被中国知识分子所理解和接受的。魏晋时期宣讲佛教的人发现,《般若经》的谈空说法与老庄道家的谈玄论道非常相似,于是就用道家的空、有、无、道这些术语来译《般若经》,从而形成魏晋时期所特有的“格义”之学。《高僧传》说,佛学大家慧远向听众讲佛学“实相义”,说得唇焦舌躁,听众也焦头烂额,不但不曾开悟,反倒转增迷惑。慧远料想众人熟读《庄子》,就引庄子的义理做说明,果然,众人闻言大悟(或装做大悟)。在当时的思想界,一般都认为老庄道家与佛学基本上是一致的,所以它们的概念可以互相通用,它们的语言可以互相翻译。冯友兰指出,在中国近代史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严复就是用格义的方法翻译了西方文化书籍,这为西方文化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做出了开拓性的尝试。
历来讲“格义”的哲学史家,只把它视作社会、历史现象,未能深究其心理认知根源。格义的现象,之所以一再重现,实是由我们人类的思维认知结构造成的。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认为,儿童认知结构的发展,是由“同化”和“顺应”两种过程和机制推动的。一个刚学会叫“妈妈”的婴孩,脑袋瓜里会形成一种观念:“所有的女人都是妈妈”(他当然不会这么清楚地表述出来,否则未免太早熟了)。他见到女人就叫“妈妈”的时候,那是在把新经验“同化”到旧观念中去。这样做,他的爸爸未必很不乐意,他的妈妈却可能感到不大公平,于是在别的女人面前,教小孩叫“阿姨”。日子久了,孩子就能顺应这种新经验,形成新的观念:“所有的女人都是妈妈或者阿姨。”成人正是用他当年学习“妈妈”或“阿姨”这种观念的一模一样的方式,来维护他的既有观念或接受新鲜观念的。每一套观念都构成他坐以观天的“井”,或者丈量世界的尺子。在通常情况下,他宁愿把天装进他的井口里,而不是改造或者打破水井。可见所谓的“格义”,无非是认知的“同化”过程,没一点神秘意味,如果当初佛教不这样与中国本土文化接枝,那才是见鬼的怪事。人们对佛教浸润越久,体会越深,越能认识到其中概念的意蕴非玄学所能穷尽,而是自成体系的。格义的办法,不过是像孟子所说的“嫂溺叔可援之以手”那种权宜之计,根本上佛学和玄学是有义理的隔阂的。一旦佛教羽翼丰满,“格义”的假肢就被弃而不用了。
佛教般若宗的核心问题是空有问题,当时的人认为这和玄学的有无问题是一回事。他们或用佛理来解释老庄,或用老庄来解释佛理,形成了佛教史上的六家七宗。支遁就属于其中的一派,他提出“色无自性,即色是空”的命题。“色”就是物质世界,这个世界迁流不息,成毁万变,没有长住不坏的东西,因而它的本性是空。然而现象界的存在是可触可感的,怎么能够“空诸所有”呢?支遁一派认为,现象界之能够被感知,是通过人为的名相,比如先有贵贱之名,才有贵贱之实。假若不生起感知活动,那么名言和现象就“空”了。支遁认为,佛家之“空”就是道家之“无”,他用佛家“空”、“有”观念去注解《庄子》,与名士向秀、郭象的《庄子注》一道,名重一时。据说,支遁在洛阳的白马寺不仅讲《般若经》,而且也常常宣讲《庄子》,听众中既有和尚也有名士,名士们起初瞧不起他,后来听他宣讲《庄子·逍遥游》,卓然标新理、立异义,言诸贤之所未尽,这才倾倒折服。谢安、王羲之等江左名流,都对支遁的妙才叹赏不置。
不过像支遁这类名僧,大概由于禀赋和性格倾向的缘故,对佛学的兴趣实高于佛教,因之虽然义理精熟,辩才无碍,在宗教修行上却未曾下过苦工夫。支遁有一次打算买下一座山作为隐居之所,这和地主的买田置地有什么两样呢?别人奉劝说:“未闻巢由买山而隐。”巢父、许由这样的大隐士,但求避人避世,随处而安,何尝“买山而隐”!支遁听了也觉得不妥,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与支遁同时的竺法深,也混迹于名士群中。有人含讥带讽地问他:“道人何故游朱门?”竺法深大言不惭地说:“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这话只能搪塞一时罢了,“如游蓬户”究竟“未游蓬户”。竺法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仰食于豪门大宅,佛家周贫济穷的慈悲心肠,到底体现在何方呢?倘若“游蓬户如游朱门”,那才见得真精神呢。
僧肇和支遁一样,是天分奇高的哲学家型僧人,其早慧、善辩和思想倾向,都有王弼之风,二十岁上下即名振关辅。他是山西人,原来家里很穷,靠给别人抄书维持生活。在抄书之中,他看了很多书。他早年喜欢老庄,可是他认为,总有些根本问题,老庄没有讲透。后来他看见《维摩诘所说经》的译本,非常高兴,他跟随当时的大翻译家鸠摩罗什学佛,成为鸠摩罗什的大弟子之一,也是中国佛学史上第一个倾向于独立思考的人物。他写了几篇论文,后人辑成一集,称为《肇论》。其中有一篇叫《不真空论》,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缘会而生,缘离而灭。缘就是条件,是事物生成需要的各种条件。需要的条件都完备了,那个事物才生出来;如果条件不完备,那个东西就灭了。所以,一切事物都虚幻不实,所以是空。僧肇认为,不真故空,这是佛家哲学的空之本来意思,与道家讲的无含义不同。因为道家并不否认物质世界的真实存在,他们讲的无侧重于人的主观的心灵境界,并不就现实的事物而言。空是“非有非无”的,譬如电影人物,不能执为实有,也不可化为虚无。僧肇认为这个空是“诸法实相”,是一切事物的真实情况,佛学所讲的就是一切事物的真实情况。
僧肇又作《物不迁论》,进一步说明事物变化之为假象。这篇论文开头说:一般人都认为,人和事物都经常在流动变化之中,但是他不以之为然,他认为一切事物既不流动也不变化。何以见得?僧肇有一句话说:“然则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复何怪哉?”就是说,山间的烟岚锁住了峰腰而常静,江河里的波涛竞注而不流,田野里的烟尘翻飞飘舞而不动,日月在天空随时间变迁而不周行。事物既不流动也不变,又有什么奇怪的呢?照僧肇的这个说法,一切事物,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好像是一部没有放映的电影片子。在没有放映的时候,一个大动作都分成许多小动作,开始都是不动的。这就叫“物不迁”。
僧肇《不真空论》说,任何事物都是生灭,缘会则生,缘离则灭。一个大生灭中有无数个小生灭,前一个小生灭并不来到现在,现在的小生灭和以前的小生灭,貌似而实异。《物不迁论》说:“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白首的梵志业已蝉蜕过无数次了,虽然黑发梵志的身量外形还依稀可辨,终究此梵志非彼梵志也。僧肇用这个故事说明,人和事物时时刻刻都在生灭之中,可见人和事物都不是真实的。
僧肇所讲的“不真空论”,反映的是以《金刚经》为主的部分佛教经典所宣扬的般若思想。从《金刚经》的二十七个主题来看,般若思想不外说明诸法“性空幻有”的道理。所谓“性空”,即佛所说的“诸法无我”:一切现象都没有实在的自性;但空不同于虚无,法虽然自性空,假有的现象仍是有,即所谓的“幻有”。“幻有”含有双重意思:(一)幻有并非无有,只是相对于实有来说,它是非实在的;(二)幻有并非凭空而现,它的产生是有条件(因缘)的。所以般若思想是由一对范畴即性空与幻有构成的,不能片面地执其一端。《金刚经》将这个道理总结为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冯友兰认为,僧肇讲“不真故空”(或者说“性空幻有”),其根本目的还在于求得人生的解脱。佛教认为现象是“幻有”,不是真实的存在,但是普通人由于“无明”而不懂得这个道理,常常把现象世界执著为实有。正是由于这个“执”,众生才产生迷妄颠倒的想法,对这个世界形成虚妄的认识,种种痛苦和烦恼亦随之而生。不过谈“空”容易,行“空”实难。从生存条件来看,太监应该是最方便潇然出尘的:色欲断除了,子孙断绝了,生前身后名抹杀不了大质有亏的耻辱了,然而他(她?它?)们争权夺利之心竟然变本加厉了。那么和尚尼姑躲进庙里庵里,肉身尚存,虽然号称“遁入空门”,可是见“空”行“空”究竟有几分胜算呢?几十百号人群居杂处,恐怕权力规则的作用,尤猛于世途。佛教毕竟不是单纯的哲学,只求义理的圆融就够了;它必须抬出几位高僧大德,作为其教义的“见证人”,表明它的救心救世之方,并非龙涎凤卵一类东西。在这方面,佛教的业绩并不让人满意,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狠揭一些“高僧”的疮疤,也是不为无据的。但在格义时期,道安、慧远师徒,无论如何不能不许之为真正入了“空”门的高僧。慧远隐居庐山,三十年不下山半步,岂是“如游蓬户”者流所可望其项背?
教门
南北朝以后,佛教中分成许多宗派。每一派中都有它的祖师,各立山头,互相批评。每一个宗派都信奉佛教的一种经典作为他的教义,这表示中国的佛教和佛学已经脱离了“格义”的阶段,进入了独立自主的阶段。
在南北朝时期,与政治上的南北分裂相应,佛教也形成南北不同的学风。大体上说,北方倾向于修持、实践,这种修习禅观,是汉以来的一贯传统;南方则倾向于教义的思辨,这当然与晋室东迁、玄风南移有关。所以汤用彤先生说:“三玄兴于晋代,而般若之学盛行;清谈盛于梁陈,而三论再起。”三论宗可以说是对晋代般若学的一个总结。隋唐南北统一之后,佛教也要求南北会通。第一个应运而生、统会南北佛学特色的宗派,是智頠创立的天台宗。随后,玄奘创唯识宗,法藏立华严宗。这一时期,大师代出,新论滋盛,冯友兰称之为中国佛教的“教门”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