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老家有一种习俗不仅没有淡去,而且越来越繁荣,那就是家乡的热集。
年前的几个“热集”,有的镇上农历双日为“热集”、有的镇上单日为“热集”,这一天很多农民都挑着一担担“大柴”或“小柴”,大早出门,爬山涉水,上街卖柴。如今不只是卖柴火,各种土特产应有尽有,还有外地流入的洋货五花八门。以往年前卖柴的人特别多,镇上的人挑三拣四,使劲地压价,柴就不值钱,但为买点必须的年货,“大柴”一块多钱、“小柴”几毛钱也卖。一分、二分,一角、二角的毛票,男人女人们都用皱巴巴的手帕紧紧地卷着,装在贴身的口袋。在拥挤不堪、人声鼎沸的小镇街上,或多或少地购买过年所需的爆竹、糖果、油盐酱醋、蜡烛、排香、烧纸、灯草、烧酒、写春联的红纸等。如新年里客人较多的人家,还会视需要添购碗筷、陶罐、烟丝等。另外,木版套色的灶神画,有灶神爷和灶神奶像,一定会花一毛多钱买一张。手上有钱且讲究的,还会给大门和堂屋门各买两张印着秦琼和尉迟恭像、以及印着“五子登科”的木版套色门神。贴上这种门神画,比在两块红纸上写对联的所谓“门神”好看得多,喜气得多,也显得威严肃穆得多。
老李记忆犹新的是,父母赶集回来,全家人都乐呵呵地上前盘点年货,评说优劣贵贱。男孩们则更关心是否买回了鞭炮。哪怕只买了一二角钱的极细小的“洋炮”,或者一把单个的散炮、五六个“两响”,都会欢天喜地;如果没有,当即把嘴一撅,情绪低落。老李儿时也一样,希望大人给买炮,但家中缺钱,父亲一般不给买,纵使买也是又小又少。长大些以后,能去卖柴买炮,后来自己也能早早地筹钱,过年买炮。这样每年过年,都能或多或少地放点儿炮。
如今仍然是年前的这些天里,剃头匠特别忙碌。以前,农村的剃头匠不多,村户按片由某个剃头匠包到人头,大概是一个月一次,他走村串户,给男人们理发。过年之前,剃头匠要给管片的男人剃“年头”,同时收取全年的剃头账。一个光头一年7角,一个留发的所谓“碰头”一年大概1元2角,对于那时候的普通人家属于一项大的开支。
过年前夕的一两天,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最为忙碌,除了前面说的那些事,另外还有:劈柴禾、打糍巴、洗衣被、扫阳尘、做甜酒、炸散子、写对联、炒冻米泡、清点洗刷油灯的灯柱灯碗和蜡烛台,等等。年三十,早上吃过肉汤挂面泡糍巴,这是传统的年三十早饭,家家如此,就要准备中午的年饭。吃过年饭的下午或夜里,妇女们还不能休息,要忙着“油炸年糕”,为招待初一来拜年的亲戚做必要的准备,没有完工的新鞋、新衣要连夜赶出来,需要补缀的破衣服要补好。农家的女人们,过年也是最辛苦的。
有些年事现在或是鲜为人知了。比如,打糍巴,如果改机器作业就完全没有什么年味了。糍巴是湘西一带过年吃的重要风味食品之一。把它煎成小块后拌上红糖汁,切成小块煮在甜米酒里,都是过年招待客人的一道美食。新女婿到岳父家拜年,礼物中就要有一大块近二尺见方的糍巴。糍巴好吃经饿,男女老少都喜欢。只要有糯米,过年时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或多或少地打糍巴。家里人口多、过年客人多而条件好的,过年能打两三斗糯米的糍巴,一斗米大约40斤左右。准备打糍巴时,提前一两天把糯米洗净后浸泡,沥水后倒进木桶形的饭甑,以大火蒸熟。将石碓窝擦洗干净,把蒸熟的糯米饭倒在里面,两人各执一根糍巴棍,相对站立成马步,交替捣打,直到饭粒全部被捣烂。家中男人少的,要请户族或邻居中的青壮年劳力前来帮忙。
打糍巴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约三尺长的糍巴棍,下端砍削成圆头状,上端按个把手。双手握棍,每捣一下,都要用上全身的力量,劲越大越好。糯米饭被打成糍巴,粘性很大,捣下的时候要用力,拔棍的时候也要用力,而且捣下时要拧一下,使糍巴“熟”得更好更快。但光有力还不行,手头必须准确,两人要配合默契,捣点一致,一方捣下,另一方顺势拔出,如此往复不停,并按反时针方向走动捣点。如果糍巴棍把控不准,还会捣到碓窝外面的地上,沾上尘土脏物。上面部分已经打“熟”,需要两人同时将糍巴棍抄到石碓窝最底部,把下面部分翻上来。这更需要巧劲、准劲和动作的协调配合,否则就会挑起不利索,翻面不彻底,甚至把糍巴甩到碓窝的外面去。
老李小的时候只知道糍巴好吃,看大人们打糍巴也没有什么难处,却不知道其中的力气付出和技术含量。大人打糍巴时,自己就跃跃欲试,但总被大人斥退,说是耽误了时间,糯米饭一发凉,糍巴就很难打了。到了十四五岁时,打糍巴时就想替换一下父亲。本来体力活平时没有少干,但接过糍巴棍就感到力量不足。虽然气温寒冷,脱了棉袄只穿单,可刚打一小会,就已全身大汗,力不能支。由于用力过猛、不得要领,两手的掌心均起了大血泡。败下阵来后,只听父亲小声怨道:“没得用哦!”可出于“长大了”的责任和自尊,也由于过年的兴趣,后来每年打糍巴,老李都坚持参加打,能力和技巧也就适应了,而且越来越老练。
糍巴打好前,用细箩往木板,大多是用门板,或簸箕之类上薄薄地筛一层糯米面,随后将打好的糍巴从石碓窝内挑出放在上面,趁热迅速用手将其均匀地拉扯按压到一指厚左右。如果是头天晚上打的糍巴,第二天早上就要将其切块。用于“走亲访友”送“大礼”的,要切成约50公分见方的大块;一般自己吃的,切成升子底大小,15公分左右的方块。除了近两天吃的,要全部装进水缸里,及时挑井水浸泡起来,以防长霉。把糍巴浸泡在缸内,一是避免它干裂,二是不让其变质。吃的时候,到缸里捞一两块出来,切成小块,或煎、或炸、或煮甜米酒。其间半个月左右更换一次新水,糍巴浸泡到栽稻秧时仍然新鲜如初,风味不变。浸泡的糍巴之所以能如此保鲜,主要原因之一是家乡的水质好。
还有就是做甜酒。甜米酒,用糯米做出,湘西等地的人都喜欢吃,有的地方把它叫“醪糟”,家乡人把它称为甜酒。那时农村没有现在商店卖的“安琪甜酒曲”之类,酒曲是巧手农妇用一种植物花、小麦麸、甜酒糟合成的土曲子。这种土曲子搓成汤圆状,自定曲与米的比例,或卖或赠。这种土曲子做成的甜酒,味道比“洋曲子”米酒更为香甜。做甜酒之类的事,男人都不动手,也不会。在老李家乡,年前两三天,家家户户女主人就要做甜酒。如实在顾不上,除夕之夜一定做。她将头一天浸泡的糯米取出沥水,像糍巴米一样上甑蒸熟,倒在簸箕里摊晾到温热,用凉开水把米饭抄散,按比例拌进曲子,然后装进洗净的瓦盆。灶上备用的锅里用稻草铺窝,甜酒盆坐窝后盖上蓑衣、棉袄之类以保温,并在灶堂内埋上炭灰微火。一个对时或两个对时后,甜酒就初熟并发出微香,需要把瓦盆移出,放到墙跟地上接收“地气”。再过三两天,这甜酒就完全熟了,轻尝一口,醉人地香甜。
老李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人们无论是打糍巴,还是做甜酒,蒸米的时候总是在锅盖上压一把菜刀,原以为这样做是为了压紧锅盖,后来好奇地问过母亲,母亲才含糊地说到一个意图,大意就是用刀镇邪。因为过年时处处事事图吉利,一甑糯米饭里偶尔出现一团生饭,或者甜酒做坏、出现红斑,就觉得是什么鬼魂、什么邪气侵扰了,整个新年里心情都不舒畅。在老李的记忆里,自己家的糍巴、甜酒一直没有出现异常,尤其母亲做的甜酒年年都好。应该说,这和压把菜刀没有什么关系。当然,这种做法反映了人们的求全求美求平安的祈望,是一种文化心态。
就在这种种的过程中,让人觉得啥好东西还没吃,啥好衣服也没穿,年还没有正式过上,那种忙碌的气氛就透出一种喜气,就很有“年味”和趣味。“忙年忙年”,这种忙的过程以及忙碌过程中的喜悦,其实就是过年,就是“年味儿”。
老李记得,那时候父亲算是当地比较有文化、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年前那几天显得特别的忙,很多人请他写对联。虽然街上有写好的对联,但买现成的对联不合算,绝大多数人都是买几张红纸回来,或者自己写,或者请人写。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今天老李还得充当帮手,帮助父亲磨墨、裁纸,有远亲、也有近邻的,好几个人在等着父亲写的对联回家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