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羽然亭。
赵岐默默的旋转着拇指上象征着地位的玉扳指,看着湖心的雪,自从下朝后就已经在这里站了老半天。
就在方才的朝会上,他好不容易搜集罗列了吏部尚书韩振的种种恶行罪证,力陈邱南月举荐失误,用人不当,更有结党营私嫌疑,虽然真宗并未多加责罚邱南月,只是罚了他半年的俸禄,但至少扳倒了韩家这棵大树,按理来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赵岐心中却无半点喜悦,反而心事重重,最近的事情似乎太过顺利,倒让他不安起来。
“晶晶参见殿下。”
忽的,身后一个柔弱的声音将赵岐从思绪中拉回来。他闻言回过头来,问道:“什么事?”
许晶晶福了个礼,起身低着头回答:“今日是腊八,王妃让晶晶来问殿下一声,需不需要有什么安排?”
“哦?今天已经是腊八了吗?”赵岐惊疑的问道,许晶晶点点头,忽然间他抬起头,望了眼苍茫的天幕,浓眉微蹙,似喃喃自语,“时间过得真快呀,又是一年过去了……”
“殿下?”许晶晶不禁抬头轻声唤道,今日太子殿下怎么总是走神?
赵岐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已恢复以往温润如玉的光芒,他转过脸来,声音温和,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去告诉下面的人,今日放他们一天假回家团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许晶晶起先是一怔,但看赵岐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只好低声应道:“是。”她行了个礼,可还没有退下的意思。
赵岐眉头微微一蹙,转过脸来:“还有什么事吗?”
许晶晶迟疑了下,还是低低的说了出来:“湖边寒气重,殿下身体为重,还是早些回吧。”
赵岐一怔,眯起眼睛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她紧紧低着头,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自从上次坦白后,她倒是自觉的与他保持了些距离,做事也一直规规矩矩的,只是再没见过她的笑容,不过半个月功夫,倒是清瘦了不少,这丫头,也许说的都是真的呢?他挥了挥手,语声淡淡:“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许晶晶一路低着头退下,心里疑惑不解,今日的太子似乎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
“娘娘,殿下说今日给府里的人放一天假回家团圆。。”从赵岐那边回来后,许晶晶立刻就去回禀了白瑞珍。
白氏正在房中修剪清晨刚剪下来的梅花,听到许晶晶的回答也是一愣,皱了皱眉头:“那就按殿下说的吧。晶晶,你去告诉管家一声,让他通知大家一声,正好,你也出去玩玩。”
“可是,没有人在您和殿下身边伺候怎么行?”
“不碍事,既是殿下体谅你们,你们只管遵从就是,难得能休息一天还不高兴?”
“可是……”
“好了,晶晶,快去吧。”白氏的心情似乎也有些寥落,看了会儿梅花,心中似乎总有些不安,叹息了一声,回房去了。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急急赶出太子府,许晶晶总觉得古怪,腊八的时候不是都应该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么,怎么太子今日这么反常?“晶晶姐!”后面传来一声低呼。
许晶晶回头望望,原来是平日里在处得要好的姐妹,笑着迎上去:“枫儿,你怎么不回家去?”
那叫枫儿的丫鬟唇边浮现一抹苦涩:“我自小就是被府里拾来的,哪里还有什么家?”
“啊,对不起,枫儿。”许晶晶一听连忙道歉。
“没事,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不过下来了么。”枫儿露出释怀的笑容,握住她的手,“你去哪里?”
许晶晶低下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打爹死了以后,我就将太子府视作我的家,可是今天总感觉殿下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她望了眼门里,庭院重重,似乎终于明白那里面的世界是她所不能进入的。
枫儿也朝里面看了一眼,将她拉出门外,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嘘——以后这话可别说了,”她警惕的看了眼门里面,悄声道,“唉,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我记得我小时候在这里的时候,殿下是很亲和的,特别平易近人,但这几年吧,虽然殿下待我们这些下人还是很好,可就是感觉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也说不清是什么。”枫儿是自幼在府里长大的,和太子的情分自是比一般下人更为亲近些,她托着下巴,一脸忧愁的样子,“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就和我一起去城里逛逛吧,今日城里肯定有好多好玩的呢!”说着,枫儿就赶紧拉着许晶晶朝城中的方向走去。
大清早的萧鸣就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乔陌刚走下楼就看到他不停干活的忙碌身影,眼里禁不住的都是笑意,其实,邱南月给他的这个徒弟还真是不错,什么苦都肯吃,又听他的话,在这里不过半月,就已经替他把先前所欠的酒钱都还清了,当然,这都是他和掌柜的私下的交易,要是让这小子知道了他天天这样做苦役其实是替他还债,还不气得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此时萧鸣抬头正碰上乔陌那笑意不明的双眼,只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寒意袭来,抖了抖双肩,不再去看他,这个师父,他就从未见他正常过。
乔陌的笑意更甚:“小子,今天师父心情好,带你去城里逛逛。”不容萧鸣回答,便将他拎出了客栈。
今日腊八节,城里果然比平时热闹几分,沿街的小贩似乎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余,街上人潮涌动,集市那边有今年开封府衙特地搭的戏台子,请了各地有名的歌姬舞者,杂耍艺人,供百姓同乐。
此时台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在舞刀弄枪,耍得虎虎生风,好不威风。
“好!”台下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混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往台上看,手上拿着冰糖葫芦不住的拍手叫好。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蓝衣男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气质淡泊,站在人群中频频引来众多女子的注目。
乔陌被周遭嘈杂的人群吵得不耐烦,向萧鸣丢下了一句“我在长兴酒楼等你。”就退出了人群。
身边人流如梭,乔陌缓步朝戏台子对面的长兴酒楼走去,却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是腊八,再过些日子又是一年过去了,三年,赵如眉的承诺当真算数吗?他立住脚,仰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雪后的天空湛蓝如海,一望无际。胸中长叹了一口气,想这么多做什么,为今之计只有等了。然而,在他将视线收回的那一瞬间,余光掠过街角的胭脂店,那里两个年轻的妙龄女子正相伴说笑着踏进店里,虽然两人都带了面纱,可仅仅是那露出的双眼,眸光如水,都引得不少男子惊叹。乔陌心头一跳,忽有微风起,拂过那两名女子的面庞,将面纱微微吹起,“如眉!”乔陌脱口低呼,疾步上前,竟以鬼魅般的速度掠到了那女子身旁,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双目通红,几欲嘶吼出声:“如眉!”
这两名女子可不正是出来游玩的许晶晶与枫儿,许晶晶吓了一大跳,抬起头皱着眉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俊朗男子,努力挣脱他的手却不能,吃痛的低呼:“放手!”
旁边的枫儿也是被乔陌吓了一跳,见乔陌上来就这般轻薄,不由斥道:“这位公子不免太过无礼!”店里的几个人也朝乔陌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乔陌紧紧盯着许晶晶,直到看到她眼角几欲流下的眼泪,不禁一愣,手上的力道也小了下来,这——赵如眉居然哭了?
许晶晶赶紧抽出手,握着自己被捏的发红的手腕,吸了几口气,止住悬而欲滴的泪水,尽力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公子,您是认错人了吧?”
乔陌的目光只是闪了闪,坚定不移的答道:“不会。”
许晶晶无可奈何的瞥了他一眼,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跟那个如眉长得真是如此之像,包括连上次楚王也将她错认了?
“我说这位公子,这是我的姐姐,名唤许晶晶,我们自幼便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如眉?”一旁的枫儿见乔陌不肯罢手的架势,随便扯了个谎,想先糊弄走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再说。
“哦?是吗?”乔陌转过脸看了眼枫儿,又定定的盯着许晶晶,那样熟悉的眉眼,流波盈盈,她的轮廓早就已经深刻在他心中,怎么可能认错,只有眼角那颗泪痣让他觉得陌生,这样柔和软弱的气质是赵如眉?乔陌的心神有些恍惚,不一会儿却弯起了嘴角:“那可能是在下认错了。”
“公子知道便好。”枫儿缓了缓脸色,上前一步站在许晶晶前面,挡住乔陌的视线,气势汹汹:“现在都是些什么人啊,光天化日的就这样,这是斯文败类!”
许晶晶又朝枫儿身后缩了缩,拉了拉她的胳膊,低眉小声道:“算了,枫儿,我们走就是。”
枫儿瞪了眼面前仍是直勾勾看着她身后的男子,,哼了一声,不再睬他,拉住许晶晶的手,转身就走。
许晶晶只觉得眼前一晃,转瞬刚刚还在身后的男子居然到了眼前,他含着**不明的笑意俯下身,迅速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一语毕,他拂袖转身就走,消失在人群中,留下枫儿气鼓鼓的瞪着他消失的方向,这个男子真是可恶!
“晶晶姐,他跟你说了什么呀?”枫儿推了推一直站在原地发呆的许晶晶。
“啊?”许晶晶望着外面的人群,半晌才回过神,“我也不晓得,他好像说什么村什么的?”她转过脸对枫儿笑了笑,颊边是动人的梨涡,“不管他了,走吧,别人他搅了我们的兴致。”然后挽着身旁的女伴走出了胭脂店。
三日后,城郊西村,我等你。
傍晚时候墨色带着卫灵儿神秘兮兮的来到了郊外,墨色领着她走了很久,卫灵儿被蒙着双眼,不知道到底到了哪里,原本的好奇心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她开始有些不耐烦,刚要询问就听到墨色的声音响起:“到了。”
他从旁边搀扶住卫灵儿,低声:“脚下小心些,这边路不太好走。”
“你究竟把我带到哪儿了呀?”卫灵儿俏皮的笑问。
墨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仍然卖着关子:“等会儿就知道了。”他扶着她慢慢朝河岸边走去,“到了。”然后解开覆在卫灵儿眼上的薄纱。
耳边是潺潺流水声,还闻到一些烛火燃烧的味道,墨色究竟把她领到什么地方来了?满怀着好奇心,卫灵儿睁开眼,入目的是满河的莲花灯,映照得水面犹如银河,星光魅影,绚烂无比,好不漂亮,卫灵儿惊喜的捂住了嘴巴,不可思议的看着似天上银河般的景色,眼里瞬时蓄满了晶莹,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天晚上约了你,本就是想带你来看这个的。”
她转过脸来,定定的看着站在她身后笑容温柔的墨色,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张着嘴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嚯”的一下跃上前紧紧抱住了他。墨色也用尽全身力气揽住她,将头埋在她的发间,提着的心此时才真正尘埃落定下来,他松开怀抱,轻轻抚上她早已泪湿的笑颜,低下头吻上她樱红的唇。
天空中一轮缺月,照得地上白茫茫一片,疑似银河落九天,河面上漂浮着晶莹的莲花灯,飘飘渺渺,恍若另一个世界。
而此刻云轩西苑内,秦少怀刚和于音喝完腊八粥,两人闲话了一会儿,于音起身便要收拾碗筷,今日过节,因而一早就放了伺候的丫鬟们的假,好让她们有自己的活动安排,再说这西苑里本就没什么要紧事,于音独自一人也做得来,今儿从收拾屋子,布置房间,下厨等琐碎事宜都是她亲力亲为,也许她自己也是想亲自替秦少怀做这些吧。
桌上的碗筷并不多,秦少怀起身要帮忙,于音嗔怪的看了他一眼,示意说不用。她习惯性的左手收拾了筷子与勺子,右手就要去拿叠落在一起的几个碗盘,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右手已经废了,丝毫使不上力气,她的手腕一弯,手上一滑,碗盘“哗啦啦”的掉在地上,碎成碎片。
秦少怀吓了一跳,连忙去看于音的手,有没有割伤到哪里,右手腕一条长长的伤疤赫然跃入眼前,秦少怀这才恍然明白不是于音不小心打破了盘子,而是她忘记了这道伤。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秦少怀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音也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腕,一动也不动。
终于,于音回过神来,拉了拉衣袖,想掩盖住那道伤疤,对秦少怀笑了笑:“没事,你坐着,我去拿东西来把地上收拾收拾。”笑容却僵硬。
她刚要转身提步出门,秦少怀霍然伸出手拉住她,从背后抱住,他静静的埋在她的颈间,身体轻轻颤抖着,沉默不语。于音仰头看着门外漆黑的夜,眼中似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怎么抹也抹不掉。
许晶晶与枫儿一直在外面玩到天色全黑才回到太子府,替她们开门的老管家神色严峻,递了个眼色给她们,偷偷把她们拉到一旁,叮嘱道:“今天白日里好像皇上来过了,似乎和殿下大吵了一架,你们待会儿伺候的时候小心着点,别嬉皮笑脸的!”
看得老管家严厉的脸色,两人知道这次肯定事态严重,当下收敛了一天的游兴,不敢再有丝毫差错,小心的回到各自的位子上伺候去了。
许晶晶回到白氏门外伺候,刚没站多会儿,白氏就让她拿了杯参茶送去书房,去之前还特地嘱咐了:“把茶放下就好,什么话都别多说。”
书房中,地上一片凌乱,到处都是散落的书本奏章,赵岐静静的坐在书桌前,书桌上书本也是乱作了一遭,唯有他面前的一小片空地放着一副画像,画像上画着一个和蔼慈祥而又透着几丝威严的中年男子,他怔怔的看着画,把手放在画像上,叹息了一声,想起下午父亲来时的争吵。
“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恨起来了?那你是不是还要替他报仇?杀了朕?逆子!”
“别忘了你的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你是谁的儿子!”
“身在帝王之家的你,怎么如此心慈手软!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值得相信,就算是亲兄弟对你也会有谋害之心!”
“这就是你的命,你终究是要接下这个江山,染着你至亲鲜血的江山!”
赵岐的眼角微微泛起讽刺的笑意,怎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手足相残,亲人间相互猜忌,处处小心提防,没有可以相信的人,这些年自己都是怎么过来的?他温润的面容上渐渐浮上一层冷意,唇角微抿。忽的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眉头挑了挑,右手一勾,将画卷合了起来,紧接着许晶晶端着茶盘推门而入。
“殿下,这是王妃让我拿过来的参茶。”穿着淡绿色衫子的侍女小心的放下参茶,谦卑而温柔的低着头。
赵岐按着画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冷冷的应了一声。
想起了之前白瑞珍嘱咐的话,许晶晶不敢再多留,福了福轻声的退了出去。
“等等。”蓦地在许晶晶要打开门那一刹那,赵岐开了口。
许晶晶有些迟疑的转过脸,看着赵岐奇异的神色:“是,殿下。”
赵岐没有再说话,反而慢慢的打开面前的画卷,复又奇异的笑了起来,起身走向一旁,点燃一盏烛火,书房内顿时亮堂了许多,慢慢的,他抬起头看着虚空,声音暗哑:“给本王拿两瓶酒来。”
许晶晶目光掠过桌上的画像,眼神忽然有些异样,望着太子的背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狭长而孤单,她有些犹豫,只敢小声说道:“殿下……这么晚了,还是不要喝了。”
背着的人没有做声,房间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重,许晶晶忽然觉得害怕,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许久,才听到赵岐沉沉的声音再响起来:“出去。”
许晶晶又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画像,轻轻叹了声气,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
“萧鸣,你们昨天在街上可遇到了什么事情没有?”翌日清晨,沈小青偷偷的把萧鸣叫到边上,问道。
“事情?”萧鸣托着脑袋想了想,“没有啊,昨天和师父就去看了戏台子,杂耍的,然后吃了饭就回来了呀。”
沈小青柳眉微皱:“那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萧鸣转了转眼珠子,奇怪的人?好像也没有吧?“也没有,怎么了,小青姐姐?”
正在沉思的沈小青回过神来:“啊?哦,没什么没什么。”她抬起头望着楼上,虽然看不见,但知道乔陌就在那里,从昨天回来以后,她就感觉到乔陌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听掌柜的说昨晚乔大哥似乎心情特别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人也顿时精神了许多,连她昨晚给他去送腊八粥的时候也能感受到他的兴喜,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到来。难道是乔大哥已经找到了那个他要寻的人?依这样子看来,他寻的八成是个女子吧,难怪这样开心。沈小青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心中一痛,眼睛里居然有潮湿的感觉,“啊,我先回去了,爷爷还一个人在屋子里。”害怕泪珠掉下来,她急急的和萧鸣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