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鸳亭依桃叶渡而建,而桃叶渡则是开封近郊出了名的渡口,因处关口扼要且自古多为眷侣依依不舍送别处,因而得了这个艳名,不久后有人便将桃叶渡渡口上的凉亭提名为双鸳亭,取双宿双栖之意,这一河一亭使原本平平无奇的景色如今看来也别有一番旖旎风味。
天色渐渐黑下来,桃叶渡口蹲着一名身着深蓝色衣衫的男子,他蹲在河流边上,连最心爱的利剑都搁在了草丛地上,而他的脚边放着一大堆彩色小纸船,纸船中央放着一支蜡烛。他默默的点燃一支支蜡烛,将纸船依次放入河中,烛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清俊的脸庞,他凝视着烛火,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星星点点的灯光,眼中依稀有笑意。
看看天色,差不多卫灵儿也该来了吧,墨色起身回头看看来时的方向,路上空无人影,都已经快要到戌时了,怎么还没有来?墨色不禁皱了皱眉头,既然早已和秦少怀打过招呼,那他应该心中有数,定会告诉卫灵儿尽早的,难道是卫灵儿知道了但是不肯来?
浓眉不由得拧得更紧,墨色望了望那来时方向,又回头看了看河里的灯火,一时焦灼不堪,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是再等会儿还是去找她?转念一想,自己从小到大何曾为一个人这样踌躇犹豫不前的?心下更是懊恼,墨色,为了个卫灵儿,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一直等到戌时将过,墨色再也按捺不住,拾起剑,立马飞身往云轩赶回去,这次,他要好好问问卫灵儿,为什么没有来赴约!
一路尘土飞扬赶回云轩,先去了卫灵儿住的别院却空无一人,墨色心中一凛,一种不祥之感暗暗袭来,他立马又去了西苑,西苑里,秦少怀和于音正说得开怀,桌上碗碟早就已经收了。
秦少怀见到行色匆匆的墨色,不解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墨色心中更是不安,脱口问道:“灵儿呢?”
秦少怀一惊,脸色也严峻起来,起身道:“她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去找你了啊?”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这么说来,卫灵儿难道——
墨色与秦少怀相视无语,眉头紧锁,站在一旁的于音按捺不住,焦急的道:“你们倒别在这光站着呀,快去找灵儿啊!”
墨色回过神来,不待于音反应过来,便掠身出去,秦少怀回望了眼于音,示意她不要担心,也跟着飞身出去寻人。
于音担忧的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心中惴惴不安,到底是谁会对灵儿下手呢?
屋中灯光忽然一暗,门“咯”的一声响,于音骇了一跳,转过头来,只见屋内站着一个人,但在暗中,看不清楚。
谁?于音本来害怕,转念一想,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已是个“死去的人”,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你是——”她走到门口还看不清楚,屋里的蜡烛被那人灭了一支,明灭不定的灯光让整个屋子显得有些诡异。
“属下参见小姐!”忽的那人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
于音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眸光微亮,定睛看了看那暗处跪着的黑衣人,才定下心来,上前扶起那人:“陈伯快快请起。”
黑衣中年男子应声而起,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站着,丝毫不逾越半步,他微胖的身材,圆圆的脸上透着一丝精明,若卫灵儿此刻在的话,定会吃惊道,这不就是城南那家绸缎庄的老板吗!
陈尧只抬头望了眼瘦弱单薄的于音,心中不免怜惜,他是莫合帮的一名暗子,一直以来都是隐姓埋名替莫合帮收集情报、积累钱财,他跟随着于世明也是有二三十年了,如今莫合帮全数被秦少怀所灭,幸而他这枚暗子没有被牵连,才得以逃脱,自从一两个月前于音利用卫灵儿联系上他,他就一直在秘密筹划搭救这于世明唯一的血脉。他不由轻叹了一声,道:“小姐受苦了。”
于音听了一怔,苦涩在心底慢慢蔓延,苦?究竟什么是苦?她摇了摇头,却只是扯了嘴角,笑笑:“阿音这点算是什么,倒是陈伯为了我爹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才是受累了。”
陈尧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今日本就不是来叙旧情的,好不容易将秦少怀和那墨色引开,得乘这个时机赶紧就于音出去才是:“小姐,属下这次是来救您出去的,车马都已经准备好,请快随我走吧。”
于音微微一震,掩在袖中的十指不禁用力捏紧,她脸色沉寂,望着陈尧精明狡猾的眼神,目光变幻莫测,忽的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走。爹和大哥都已经死了,我还能去哪里?这一辈子我早就走到头了。”
“小姐?”听到于音如此悲凉了无生趣的语气,陈尧有些惊讶的抬头看她,关切的道,“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何况,帮主的仇还等着您去报呢,您不能这样自暴自弃!”一讲到于世明的死,他的声音中不免多了些严厉。
清冷的月光照进来,于音转过身,看着那天心的明月,唇边忽然漾起了复杂的笑意,一扫之前的颓然,冷声问道:“先前留给你的线索查的怎么样了?”
陈尧的脸上忽的闪过一丝犹豫:“属下根据小姐给的线索去查,只查得那个叫赵如眉的女子本是杭州人士,父母自幼双亡,幸得一个老管家念及旧情照顾这个孤女,可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那个老管家就病逝了,从此赵如眉不知所踪,至于她是怎么到云轩来的,实在无迹可查。”
“嗯。”于音点头,沉吟,并没有多恼,这一切似乎都在她意料之中,她早就料到了那个叫赵如眉的女子断然不会轻易便可查清的,“无妨,陈伯你将云轩这几年的变动都查清楚去,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就算连从云轩出去的仆人也要细细查清,另外,着人盯着最近楚王府的举动。一切谨记,切勿打草惊蛇。”
“是。”陈尧利落的答道,眼中露出几许赞赏,这个从小对江湖就无兴趣的小姐,在关键时刻还是显现出了她父亲当年的锐气,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样帮主地下有知也能欣慰了吧?
“卫灵儿是你们捉去的?”于音忽的淡淡开口问道。
“是。”陈尧冷笑了一下,“若不如此,怎能引开秦少怀和那个墨色?”
“陈伯,寻个适当的时机把她放了吧,不要伤害到她。”于音闭了闭眼,似乎已经有些疲倦。
陈尧一愣,站在她的背后,声音冷肃:“小姐,这个卫灵儿是个很好的棋子,属下想——”
“放了她,我自有打算。”于音淡淡打断他。
陈尧蹙眉,神色不动,只是冷声应道:“是。但有一句话属下不得不提醒小姐,小姐身上背负的是莫合帮三百四十八条人命,不仅仅是帮主和少主的血仇,望小姐不要妇人之仁坏了大事。”他顿了顿,又躬了躬身子,“小姐多保重,属下告退了。”说罢掠身跳出了窗外。
于音望着在风中晃动的窗户,心中波澜起伏不定,忽的叹了口气。
开封府还君楼。
邱南月坐在酒楼的偏僻位置,临窗靠着一条衰败的小巷,巷子里有几个乞丐打扮的孩童正扭打着,邱南月无意间瞧见,只见其中一个身形削瘦的男孩被三个略微壮实些的孩子欺负着,他约莫十三四岁,身子极为单薄,衣服破破烂烂,残缺不堪,不一会儿就被其他三个人压倒在地,朝他身上脸上左右开弓,稀里哗啦一阵乱拳打去,那乞儿却仍不服输,眼中透着一股倔强的光芒,他双脚朝着压住他的两人奋力踹去,挣脱之后,手在地上胡乱抓起一把沙子向另一个人脸上撒去,三个孩童痛得是捂脚的捂脚,捂眼睛的捂眼睛,男孩乘机转身便跑。
看到这里,邱南月不禁笑了,和身边的随从说了几句话,过一会儿,随从便将那孩子带到了邱南月面前。
此时,邱南月已经叫了一桌大鱼大肉,那孩子明显已有几顿未进食了,见着桌上的菜咽了好几次口水,却始终只是倔强的站在那儿。
邱南月笑了笑,说:“过来吃吧。”
哪知这小孩眼一瞟,头一偏,道:“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
邱南月见他那小身板,忍住了笑,说:“我不是在同情你,过来吧。”
那小孩怕是饿的久了,怀疑的看了看邱南月,看着不像是坏人,立马奔到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邱南月怜惜的摸了摸乞儿的头,说:“慢点吃,别噎着。你叫什么名字?”
“萧鸣,草肃萧,一鸣惊人的鸣。”乞儿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的回答到。
一旁的随从暗笑,这小孩倒真是要面子的紧,他不说萧条的萧,也不说口鸟鸣,偏偏说个“草肃萧,一鸣惊人的鸣”,不过可见这孩子,还是很有志气的。
邱南月听这说法,像是读过些书的样子,继续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开封?”
乞儿忽的停了下来,似若定住了一般,两行清泪簌簌的落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家原是山西的,今年大旱,逃荒到这里,爹娘都在路上饿死了。”他的声音悲切,却完全没有哭腔。
邱南月见他紧紧咬着嘴唇,拍拍他的背,柔声道:“吃吧。”
男孩重新拿起食物,只慢慢的吃着,邱南月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这些钱够你维持一段日子了,去找个师傅学门手艺,要自立先自强,这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他放下银子,口气明显是下了逐客令。
男孩却“噗”的跪在地上:“恩公,我爹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萧鸣愿为您做牛做马,请允许我跟随您!”
邱南月转过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报恩?你能为我做什么?”
萧鸣使劲摇着脑袋,说:“恩公!求您了!”
邱南月望进他坚定的眼神里,却不为所动,淡淡对身边的随从道:“把他带下去吧。”
萧鸣还想再挣扎,被那随从单手一拎就提了起来,带到楼下去。
这时只见一顶朴素的轿子缓缓停在小巷里,轿中走出一个约莫三十的男子,从酒楼后门走了进来。邱南月不动声色的离开位子走到楼上的雅间,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岌岌踏踏”踩木板的上楼声音,邱南月起身向门口望去,拱了拱手道:“梁大人。”
邱南月才带着酒意缓缓出了酒楼,从偏门出来,却发现刚刚那个小乞丐萧鸣还在门口等着,他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见邱南月出来,连忙膝行几步,对着他深深一叩首。
邱南月望着他有些失神,忽的扯了扯唇角,开口道:“走吧。”
萧鸣听见这声应允欢天喜地,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兴冲冲的跟在了邱南月身后。
“恩人,我该怎么称呼您啊?”萧鸣跟在邱南月身后脆生问道。
吵嚷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邱南月脸色沉沉的走在前面却往城门方向去,他负着手,眼角微合,没有回答萧鸣的话。
萧鸣抿抿嘴,也不知道邱南月为什么就心情不好了,低着头也不再说话。又忽听得头顶上方传来邱南月淡漠的声音:“你可有什么理想?”
“啊?”萧鸣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在原地,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才暗暗握紧拳头,昂起头,凛然道:“我想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邱南月愣住,停下来转过身看他才发现这小家伙已经落了好远,可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又正义凛然满腹决心的小脸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这样一脸灿烂充满朝气的孩子像是一束阳光照亮了周围的黑暗,耀得邱南月竟不敢正视。他微微咳了咳,平定心中的起伏,偏过头不再看他,只是问:“为什么?”
“当了官,我就可以惩治惩治我们村里的恶霸,不让他们再欺侮妇孺了,其实即便没有这遇上旱灾,我父母被县里的那些贪官恶霸欺侮压榨,日子也是过不下去的。”他说着说着耷拉下了脑袋,眼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闪烁,似乎是想起了父母,心里一阵难过。
邱南月定定的看了他会儿,脸色依旧淡漠疏离,看不出喜怒,半晌,只淡淡说了两个字:“走吧。”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萧鸣心中暗自奇怪,这再走下去都要出了城门了,难道这位恩人的府邸在城外?正自顾纳闷,邱南月忽然停了下来,萧鸣抬起头一看,宏福客栈。他转过头去想问邱南月是不是他们住在客栈里。却见他清冷的眼波稍稍浮动,然后微闭了一下眼睛,提步便走了进去,萧鸣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前去。
此时已临近傍晚,乔陌坐在惯常的窗口位置独自饮茶,许是沈小青不胜其烦的叮嘱有了些效用,至少他已经有两天没有饮酒了,他看着台上沈小青姣好的面容身姿,唇角不自禁含了一抹笑意,真是拿这个小姑娘无可奈何。
邱南月一进门便看见了窗口的乔陌,顺着他的眼光瞟向台上正在唱曲的那个姑娘,皱了皱眉,最终一言不发的朝他的位子走去。
乔陌凝了凝神,眉头微蹙,看着邱南月不待招呼便径自坐在他的对面,正好挡住他的视线。乔陌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看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又望了眼伫立他身后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最后往窗外望去,冷声道:“有话就直说吧。”
“萧鸣,你先出去等候。”萧鸣看了看两个人奇怪的神色,不情愿的出了客栈。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许久,邱南月才沉沉出声:“今日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乔陌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呵,堂堂宰相大人何须求我一介平民,我看你是找错人了吧?”
邱南月听他这一句讽刺,神色冷了冷却毫无愠色,继续道:“我想求你代我照顾刚刚那个男孩,教他习武。”
“然后再为你所用,做你的武器还是傀儡再让你去祸国殃民?”乔陌冷冷打断他,目光扫过来,寒意似冰。
邱南月挑了挑眉,微微一愕,却仍然没有动怒,然后居然咧嘴笑了笑,依旧以那不紧不慢的语速道:“武器?傀儡?等他学有所成,我怕早就已经死了吧?”他正了正神色,脸上显出几许严肃,“乔陌,这次,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求你的,只望你念在过去的情谊上帮忙照顾这个孩子,算是我邱南月欠你的。”
乔陌起先一怔,摸不清刚刚邱南月那句话是真是假,他望向他的眼里,想从那里找到蛛丝马迹解读他刚才莫名的情绪,却是深不见底。乔陌默默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深沉,然后放下杯子,问道:“那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这样问便是应允了,邱南月眉头微微舒展,眼角终于带了些笑意,虽然世事辗转至此谁都不曾料到,但他一直都当乔陌是真心朋友的:“只是捡来的孤儿,无家可归罢了。”
“你要我替你照顾多长时间?”
“等他学会些防身的功夫,能保护自己,你便打发他走吧,也不必问我。”他的眉目黯了黯,语气依旧淡漠。“你等等,我去把他叫来。”说着便起身向外走去领萧鸣回来。
萧鸣站在邱南月身边,偷偷瞟了眼形态不羁的乔陌便也不觉得那么拘束了,只听邱南月淡淡的声音道来:“这是乔公子,今日起他便是你师父,教你习武,既然你视我为恩人,那待这乔公子也是一样的,不可违背他。我不便留你在身边,以后你跟着乔公子便是,明白了吗?”
萧鸣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刚刚在路上他问自己的志向,自己不是说了是想读书考科举吗?怎么现在来让自己学武了?而且怎么他还要将他丢给这个看似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大叔?萧鸣狐疑的看了眼邱南月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却碰上他冰冷的目光,猛地一颤,连忙脱口道:“是,萧鸣知道了。”
邱南月脸色稍稍缓合,拍了拍他的头,起身准备离开,转过身瞧见台中央的娇弱女子,凝了凝眉,回头看了眼乔陌,压低了声音:“你还和赵如眉在一起?”
乔陌皱眉看他,他这语气似乎是意有所指。
“若你能听我一句劝,就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这个女人会害了你的。”邱南月微微一笑,意味不明,又看了眼沈小青。
这话说的和赵如眉一模一样,乔陌不语,眉宇间隐隐有怒意,拿着杯子的手渐渐捏紧,最终只是冷冷吐出几个字:“你管的太多了。”
邱南月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留下萧鸣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