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后花园,白瑞珍近来身体抱恙,一直留在屋中休养,今日阳光正好,便由侍女搀扶着出来走走,省的整日待在屋里见不着光,人都要发霉了般。
午后的阳光熏得人暖暖的,连冷风都不觉得那么寒冷刺骨了,几个丫鬟端着药碗,手炉等用品匆匆的穿过长廊,绕过一莲荷塘,小声低语着:“哎,你们听说没,殿下好像要立许晶晶为侧妃了!”
“啊,不会吧,她才进府多长时间?两个月还不到呢!”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丫鬟惊讶道,“不过也是哦,晶晶姐长得那么漂亮,难怪殿下会对他动心呢。”
“哼,不过是个狐媚子!”旁边一个年岁稍长一些的不屑道,她是白瑞珍的贴身丫鬟初蓉,跟着白氏陪嫁进来的,在府里的身份自然比其他人高一些。
其他人不敢作声,只得任她发泄,众人心里都清楚,在许晶晶没进府之前,白氏本有意让殿下纳初蓉为妃,初蓉自小随白氏长大,姿色也算不错,各项事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可能从小便在有些目中无人罢了。却不料这半路杀出个许晶晶来,偏偏又出落得这般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且甚得白氏欢心,自然把她给比了下去。如今听得外人夸许晶晶,心里不是滋味,少不得嘴头上要挑唆两句。
“**?不会吧,晶晶姐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啊?”那个年纪小的刚进府不久,不知道初蓉不满许晶晶的究竟原因。
“不像?天底下哪个狐狸精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呀?”初蓉昂着头,一脸鄙夷,声音也不由得高了起来,“妄我家小姐对她那么好,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起殿下来。看她长的一副妖媚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清不白的被殿下带回府,还不知道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初蓉!”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厉喝,初蓉被这一喝吓得手一抖,险些打翻了药碗,众人也是一吓,齐齐回过头去,只见一袭绯衣的枫儿怒火冲冲的朝初蓉走来,身后还有一袭水蓝裙衫的许晶晶!
初蓉脸上变得有些僵硬苍白,刚刚那些话不是都被她们听到了吧?若是单单一个许晶晶她倒不怕,许晶晶性子柔弱,即使她当着她的面说那些话,她也不过是低着头,忍忍就过去了,只是那性格泼辣且向来与她不对盘的枫儿,她倒是忌惮三分。
初蓉正了正神色,稳了稳脚步,昂起下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高傲的望着枫儿。
“你再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与许晶晶交好的枫儿怒气冲冲,瞪着初蓉。
初蓉被她这来势汹汹的气势吓得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却还是耿直了脖子,不怕死的回嘴道:“再说一遍,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她瞪了眼枫儿身后半低着头,紧紧拉着枫儿衣袖的许晶晶,咬了咬牙,一鼓作气骂道,“狐媚子!不要脸的狐狸精!”
许晶晶脸色一白,捏着枫儿衣袂的手微微颤抖,而此时枫儿已经火冒三丈的伸出双手用力将初蓉向前一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跌倒在地的初蓉,“你骂谁狐媚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一副奴才相还妄想当主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就算你是跟着太子妃过来的又怎么样,说起来晶晶还算是太子府的客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药碗打翻在地,药水溅了初蓉一身,她目瞪口呆的望着枫儿连珠炮似的教训着她,那气势一下子震住了她,竟吓得一时忘记了说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结结巴巴抽泣着:“你!你居然敢……敢这么……对我,我,我去告诉……王妃去!”
许晶晶不停拉着枫儿的袖子,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可枫儿听初蓉这一句火气更甚,横了她一眼:“告就告,我和你一同去就是,看看太子妃怎么说!这里是太子府,不是你们的将军府,还容不得你撒野!”
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个丫鬟一同劝也劝不住,枫儿是个倔脾气,说出的话定要做到。此刻几个丫鬟集聚在后花园,个个面如死灰,初蓉哭哭啼啼的向白氏哭诉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白氏微闭着双眸,没有表情,许晶晶一脸尴尬,只有枫儿正气凌然的站在一侧。
“小姐,您可要替我做主!”好不容易初蓉才絮絮叨叨、添油加醋的说完整件事。大家都屏住气看太子妃要怎样处置这件事。
然而,白瑞珍握着手炉,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柔和光辉。
初蓉有些担心的唤了一声:“小姐?”
许久,微风吹起,腊梅清香袭来,白氏咳了一声,缓缓睁开眼,静静的望着面前表情各异的丫鬟们,或可怜状,或尴尬状,或害怕状,或坦然状,半晌,她悠悠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初蓉,你收拾收拾,回将军府吧。”
所有人都惊住,包括枫儿与许晶晶,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一向宽容温和的太子妃竟什么也不问,就要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女遣回去。
初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的望着太子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住白氏的腿:“小姐,您要相信我呀,是这两个人诬陷我的,小姐,您怎么能赶我走呢,小姐!”
许晶晶看她哭得如此凄厉,心也软下来,便上前一步向白氏求情道:“王妃,这样的责罚未免太重了些吧,好歹初蓉跟随您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就饶了她吧。”
白氏却微微皱眉,瞥了一眼委顿在地的初蓉,无动于衷,只是叹息道:“这丫头跟了我这么多年,她的品性我还不知道,什么话是她说的,什么话不是她说的,我一听便知。她仗着我的名目,向来目中无人,骄横霸道,比公主的脾气还大,我本来疼惜她,不忍说她。”她转过身来,冷冷看着脸色惨白的初蓉,“可是,如今她是越来越放肆了,再这样下去,是不是哪一天都要骑到我的头上来了!”她微蹙眉,盯着初蓉,目光像在冰中浸过一般。
初蓉被这冰凉目光吓得噤住了声,伏首在地,也不敢再哭泣,从小到大,她还从未见自己的主子发过火,主子的性子一直温和,以至于她都以为自己的主子是个没脾气的人了,却忘了她是将军府出来的,她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镇国大将军白炎,武将世家出身的白瑞珍怎么可能不秉承父亲的一点脾性呢!
白氏缓了缓语气,咳嗽了两声,许晶晶连忙拿了披风给白氏披上,她拍了拍许晶晶的手,示意不碍事,继续道:“初蓉,我只把你送回将军府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莫要再不知好歹。”
初蓉一哆嗦,想了想前后厉害关系,哭着拜倒:“初蓉谨记娘娘教诲。”然后匍匐着退下去了。
白氏叹了一口气,无力的挥挥手,对一边的一群丫鬟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众人齐声回答。
许晶晶扶着白氏在花园中随处走走,白氏经刚刚丫鬟那么一折腾,心中不由得繁琐,见许晶晶一脸尴尬的样子,倒是笑了笑安慰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初蓉那丫头也就是嘴巴厉害,你别放在心上。”
许晶晶听她这么柔声细语的反倒安慰自己,鼻子一酸:“王妃,您何苦为了我这样呢?初蓉跟了您这么些年,如今这一走,身边没个贴心人,王妃您怎么办?”
“府里这么多丫鬟,再重新挑个丫鬟就是。好了好了,不提这件事了,说正经的,我倒真要问你一件事。”白氏拉着她在廊边坐下来。
“娘娘您尽管问。”
面色略有憔悴的女子轻轻笑着,看着许晶晶美丽的面容,问道:“你可喜欢殿下?”
许晶晶听得一愣,连忙摇头:“娘娘,我真的没有——”
“我这不是质问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要老实告诉我。”白氏打断她,一本正经的说道。
那样真诚的语气似乎真的不是嘲讽或是质疑,自从那一晚赵岐毫无预兆的吻了她,这些日子以来她刻意避着他,心中也是一团麻,许晶晶犹疑着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说话,那就是有了?”白氏笑问道。许晶晶还是没有说话,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白氏顿了顿,又道:“那,如果殿下要纳你为侧妃,你可愿意?”
许晶晶一颤,惊讶的望着白瑞珍,她的眸子清澈而真挚,不像是在开玩笑。许晶晶似乎想了好一会儿,许久,才艰难的摇了摇头。
这倒是出乎太子妃的意料,于是问道:“为什么呀?”
许晶晶看了一眼长廊外凋零的花园,语声凄凉:“晶晶何德何能,能有这份福气?其实,刚刚初蓉对我的不满也不无道理,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能进太子府侍奉殿下与娘娘,已是上天极大的恩赐,又岂敢高攀妄想与娘娘平起平坐呢?即使娘娘与殿下都同意,但其他人会怎么看,他们会说殿下被一个卑贱女子迷了心窍,不知轻重。晶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白瑞珍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有殿下为你做主,没有人敢乱嚼舌根子的!”
许晶晶还是摇了摇头:“王妃,悠悠众口,怎么去堵?”接着,她跪倒在地,求道,“娘娘,您的这番恩情,晶晶铭记在心,但是请娘娘无论如何收回您的想法,只当是晶晶求你了!”然后她深深叩首。
白氏有些为难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本想着只要许晶晶对殿下也有情,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没想到这小小女子会想的那么深远,不由得佩服起来。无可奈何,她只得先扶起许晶晶,暂时不提此事。
“小青,这边小心。”乔陌小心扶着沈小青避开大堂里的桌椅,这几日他的心情出奇的好,跟着萧鸣也沾了光,给他买了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大家以为是受到新年气氛的感染,自然都乐得开怀。,“等会儿苏大夫便会来替你换药摘纱布了,小青,你可有心里准备?”
沈小青摸了摸覆在自己双眼上的纱布,浓重的药草味她早已习惯了,自从十多天前苏大夫替她诊治过后,便与她上了药,如今已经整整是第十日,苏大夫说明日会来拆纱布,她能不能再看见就看明日的结果了,沈小青微微勾了勾唇角,笑了笑:“没什么,最多不过是与从前一样罢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乔陌的眼色黯了黯,没有再多说什么。
“来了来了,苏大夫来了!”老远就听到萧鸣的喊叫,一路跑过来着急的催着苏大夫。
闻声一群人簇拥着将苏大夫迎进来,当然,还有一同前来的卫灵儿。卫灵儿见一个个都那么关切焦急的模样,不免撇撇嘴嘟囔:“至于么,一个个急成这样。”尤其看到乔陌在一旁帮忙的热乎劲,心里更是不平,瘪着嘴气呼呼的站在一旁看着众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小青姐,你能看见我啦!”
“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苏大夫,谢谢你,谢谢你!”
众人簇拥着重见光明的沈小青,喜极而泣,就连在一边看着的卫灵儿也有些感动,乔陌自然也是欢喜万分,不一会儿功夫苏大夫便已经收拾妥当,嘱咐了几句日后的注意事项,便要告辞。乔陌将他送至门外:“苏大夫,此番真是太谢谢您了。”
“这也是沈小姐自己的造化,老夫只是略尽薄力而已。乔公子留步,老夫告辞了。”他提步刚要走,忽又转过身来,望着乔陌欲言又止。
乔陌见他此状知道他是有话不便说,便道:“苏大夫若是有话,但说无妨?”
年迈的老者摸了摸自己稀疏的胡须,咳了咳,叹了一口气:“人老了难免就变得有些啰嗦。”他眯着双眼,语重心长道,“乔公子,老夫看得出来,你对赵姑娘是一片痴心,只望你能多劝劝赵姑娘保重自己的身体。”
“如眉?”乔陌失色,紧紧抓住苏大夫的手臂,脱口问道,“她怎么了!”
苏大夫并没有因为他的失态而怒,拍了拍他的手:“其实我前些日子是到江浙走了一趟,拜访了几位老友,也说起了赵姑娘的情况,我们几个老头子几经讨论却还是没个结果。”
“没个结果是什么意思?”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上次自清水镇回来你不是说如眉已经无大碍了吗?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苏大夫沉吟良久,那日赵如眉私下对他说的话言在尤耳,“苏大夫,我自己什么个情况还是明白的,您为我如此尽心,如眉已是感激不尽,但有些事终归是命,其实您心里也是十分清楚我这个样子只能看老天愿意给我多长时间了。我倒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少怀他们还不知道这些,又何必让他们再费心伤神呢?您是云轩里的老人了,老轩主临终前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少怀身上,云轩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地位,少怀身上的担子也是沉重十分,就别再让他为我这样的事情分神了。”
所以,后来自清水镇回来后,再给赵如眉诊断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他权衡再三,最终说了赵如眉身体已无大碍。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为此他特地去江浙找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商量,望能找出个法子治好她的病,却最终是无果,这期间他自然也心中不安,不知道帮着赵如眉向众人隐瞒她的病情是对是错,他当然也看得出秦少怀对这个女子是有多依赖,若是哪日赵如眉真这么去了,少主和那个乔公子岂不是伤心欲绝?
即使不让少主知道,让这位乔公子知道也是好吧,好歹也能有个人能照顾着她。苏大夫叹了一声:“其实,那日是赵姑娘的意思让我说那些话,只不过是为了你们能放心。”
乔陌望着面前的老者,心中忽然涌上一丝恐惧。
“赵姑娘刚来云轩时,便是老夫为她诊治,那年她十七岁,老夫就已讶异如此年纪轻轻的姑娘身体怎么会耗损如此严重,当时老夫甚至和老轩主说,她活不过十八岁,可如今七年都过去了,老轩主都已仙逝,赵姑娘还是安然无恙,你们都道是我的功劳,其实不然,她的身体早就像个沙漏,而且一年不如一年,这些年老夫开的那些药根本就无济于事,我也讶异这七年她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或许全凭她的意志力吧。”苏大夫将往事娓娓道来,语气中也不由带着钦佩,“不过,你们自清水镇回来那次,是这么多年来,老夫第一次见她的病情有好转些,但也只是表象罢了。她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你们每日看她安然无恙,却不知她每时每刻承受着非常人所能忍的痛苦,老夫一生治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赵姑娘这样的病人,她的承受力怕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汉也比不上的,只是也从没有一个病人像她这样,明明不想死,却还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乔陌听完他的话,踉跄着倒退,倚靠在门框上滑坐了下来,只觉得周身冰冷异常,不住的颤抖,脸上已不知是何表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苏大夫于心不忍,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声:“但赵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少主现在身份非凡,肩上责任之重,我也不敢贸然告诉他,可老夫思前想后,始终觉得不该让你们蒙在鼓里,此番告诉你,也是看出赵姑娘于你还是不一样的,若是你能好好伴着她,或许,或许会有转机吧。”
半晌,乔陌望着虚空,用沙哑的声音问:“她……还有多长时间?”
“如果情况好的话,五年应是无虞。可是,依赵姑娘现在的情况下去……”他顿了顿,蹙眉,才轻轻说下去,“这两三年都难说。”
三年?三年!
“三年,你等我三年,之后,我便与你一起走。”——这是她给他的承诺,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状况,竟还许给他一个三年之约!三年?三年之后,他去哪里寻她?寻她的尸首吗!如眉,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对我!乔陌只觉胸口一阵气闷,一口鲜血喷出。
“乔公子!”苏大夫按住脸色苍白的乔陌,把上他的脉,幸好无事,他看着失了魂魄的乔陌,摇了摇头,“老夫言尽于此,希望乔公子能多劝劝赵姑娘才是。”说罢便告了辞。
乔陌颓然的坐在门槛上,全身冰冷,直直的望着虚空,脑子里不断是苏大夫的话和赵如眉的承诺交错。
“师兄?师兄?”身后,卫灵儿见乔陌送苏大夫许久不回便前来看看,绕到门前一看,竟见着乔陌瘫坐在地上,泪水满面,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吓了一跳,摇着他的双肩大呼:“师兄,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师兄!”
乔陌呆呆的坐着,没有一丝反应,忽的双目充血的抬起头,仿佛中了邪般,脸色苍白到可怕,嚯的站起来,嘴中喃喃重复着:“我要找到她,找到她,如眉,如眉,如眉……”然后便往东边方向狂奔而去。
“师兄!师兄!”卫灵儿紧追不舍,但哪抵得上乔陌的脚力,不出三里路便失了乔陌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