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大雪。
都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还没有起来,萧鸣看了眼楼上的客房,心里怨愤,这个师父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无可奈何还是得端着午饭给他送去,谁让他摊上这么个师父呢。
“师父?”敲了好几声还是不来开门,睡得真跟死猪一样,萧鸣心想,于是直接推门而入,“师父,我把饭给你放桌上了啊。”还是没有人搭理他,萧鸣觉得奇怪,朝里屋走了两步,床上竟无人!而看那棉被整整齐齐毫无褶皱的情况来看,乔陌应该昨晚一夜都没睡,究竟跑哪儿去了?萧鸣无奈的只好把早饭拿下楼,心里愈发的不满,哪有个做师父的样子嘛!
晌午时分,雪稍微小了些,太子府里的家仆们全都出动起来打扫积得一尺多深的积雪,毕竟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府里的规矩也不像其他王府那么严苛,主人们也都极其温和,待下人们宽容的很,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没一会儿便玩闹起来,院子里欢声笑语,未曾停歇。
许晶晶端着些小菜送到赵岐书房里,自从三日前与皇上大吵了一架后,太子的心情似乎一直不佳,连早朝都一连请了好几日的假,终日郁郁,将自己锁在书房中,不出房门半步,白瑞珍心里也担心的很,但是无可奈何,只得每日细心照料,盼得有日他能自己想通醒悟过来。
走到门口想着是向往常一样将饭菜放下就走,还是进去看看太子的情况,许晶晶犹豫了会儿,心中放心不下,还是推开了门进去,扑鼻而来的是熏天的酒气,“殿下!”许晶晶大惊,慌忙放下盘子,去扶起倒在酒污之中的赵岐,书房里一片散乱,桌子上东倒西歪的放着七八个酒瓶,酒气四溢,赵岐趴倒在桌上,衣衫脏污,胡子拉碴,右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个酒壶。
“殿下?”许晶晶又唤了一声,怀里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她不禁有些担心,摸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的迹象,应该是喝多了昏睡过去了,她吃力的抬起赵岐的手臂,慢慢把他扶到里间的榻上,又打了盆热水来,小心的替他擦拭满是酒污的脸。
“……”赵岐似梦似醒,神志恍惚,看来是被梦魇住了,许晶晶叹了口气,跪坐在榻边,细心的整理他凌乱的发和衣衫。究竟是什么事弄得他如此忧心烦躁呢,全然没有了一贯的淡然与温和,他的眉微微皱着,表情略带悲苦。许晶晶愣住,不自禁俯下身,慢慢抬起手,不自觉的伸指抚他的眉。
正在此时,赵岐霍然睁开眼睛,他的眼冷冷清清,让许晶晶吓得愣在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缩回手,伏地埋首,战栗道:“晶晶该死!”
赵岐扶着榻边坐起身来,手抚额际,摇了摇脑袋,这一夜不知喝了多少酒,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微闭了一下眼睛,再去看跪在身边的许晶晶,他的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刚刚那样的举动,显然已是逾矩,若是换做其他人,怕早训斥了,但不知为何,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见她如此逾矩,他居然没有避开。赵岐立刻皱起了眉,这是怎么了自己,他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神色还有些迷离,淡淡道:“你下去吧。”
许晶晶惊讶的抬头望向赵岐,他居然没有责罚自己,心里越发不安,更不敢站起来:“殿下……”
“下去吧。”赵岐斜靠在书桌前,只是淡淡重复。
可依旧不见身后人的动静,赵岐侧头看了眼跪在身后的丫鬟,之间她眼里隐约有泪光。他立刻转回脸来,不想再看,拾起桌子上的一个酒瓶,慢慢又满上一杯酒。
背后又响起一声低唤,“殿下……”,刚送到唇边的酒杯不知为何停住,再也饮不下去,赵岐心里起了莫名的烦躁,他重重将酒杯砸下,回过头,目光锐利的望着许晶晶,而她,泪眼朦胧,赵岐看着她默默流着泪,要发的火气烟消云散,也没有再说什么,眼光渐渐转为苍凉,叹息了一声,喃喃:“你这是做什么?”
“晶晶只是看了殿下这样,心中难受……”她匍匐到赵岐脚边,深深叩首,“殿下,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娘娘想一想呀,这几日,娘娘日夜担心您,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殿下,到底有什么事您才如此啊?”
赵岐低眉看着桌上的酒杯,突然勾了勾唇角:“晶晶,你有兄弟姐妹么?”
许晶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老家还有一个七岁的妹妹。”
他沉默着,又慢慢道:“那你会不会为了抢一件你喜欢的东西,伤害你妹妹甚至杀了她?”
“怎么会!”许晶晶惊恐的抬头望着这个颓废的人,脱口而出,“殿下……”
赵岐伸出手望着自己的手掌,嘲讽的笑意到最后却变成了苦涩,他似乎是在对许晶晶说,但更像是自说自话:“我会,而且我必须会!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他忽而大笑起来,“可有谁问过我,问我要不要坐这个位子,要不要这片江山,要不要他这个染着自己手足之血的皇位!好,我如他所愿,给我的我都接着,他还想怎么样!”赵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目通红的指着天边,狠狠道,“我是一个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他的傀儡!做不出那种事情!”
许晶晶看在眼里,听在心里,赵岐口中的“他”自是不用言明,她怔怔的看着他起伏不定的情绪,无可奈何,去关好门窗,不让这大逆不道的言论让有心之人听去,他静静的站在一旁,只当他是醉了,发发酒疯宣泄一下心中的怨恨。
说够了,情绪也就慢慢冷下来,他不再咒骂,手无力的垂落下来,瘫坐在椅子上,失神的盯着虚空。
此刻站在门边的人却是一副苍白的脸色,看他终于平静下来,脸色才稍稍缓和回来,她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桌前的人动都没动。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充斥着这样的静默,许久,许晶晶似乎轻声叹了口气,低低出声:“您已经是太子殿下。”
醉酒的人似乎抬了抬眼皮,有了动静,只听那温润的声音慢慢道来:“人活一世,多是身不由己,有谁能随心所欲呢,您贵为太子都有这么多的不顺心,更何况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晶晶书念的不多,可晶晶却一直认准一个理,处在什么位子上就该做什么事情,晶晶是个丫头,就做丫头该做的事,而殿下您已经是太子了,不管这个位子是不是如您所愿,但您不都应该对得起这个位子么?否则……”
醉意朦胧的眼半眯起来,恍惚的神色此刻格外清明,赵岐就这样紧蹙着眉头听她一点一点的说下去,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渐冷:“否则怎样?”
她听出赵岐声音里压抑住的不悦与冷意,却只是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没有后退,反倒是抬起脸直视着他的双目,眼眸清亮:“否则,否则不如选择卸下这个担子,去做个自在人,不要让自己痛苦。”
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畏惧胆怯,眼角盈盈欲坠的泪痣又为此刻看起来似乎有些清冷的她添了几分柔弱,让人不忍苛责。可是,赵岐的眼里却没有一丝善意,也没有一丝怒意,或者说,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能清楚的知道,他此刻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意味,看了一会儿紧咬着嘴唇的许晶晶,眼底的寒意早已褪去,蓦地弯了弯唇角,发出一声轻笑,似是自嘲,又似乎带着点赞赏的味道:“他们果然是没选错人。”
许晶晶愣住,自己不知分寸的说了这些话,本以为受罚是铁定逃不了的,哪知赵岐只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这个,“他们”是谁?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赵岐又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你下去吧,告诉王妃晚上我会过去的。”
“啊?”许晶晶一时有些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行了个礼,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连声答应。
赵岐看着她出去的欢喜模样,脸色重新覆上了阴霾,这个丫头果真是不一般啊!
暮色渐渐深浓,依然有小雪依稀飘落,城郊西村里乔陌坐在临窗的位置,仰头望着窗外那些从冷灰色的云层中落下的新雪,他清俊的脸笼罩在暮色之中,看不清神色,忽然乔陌望着纷纷而落的雪花长长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在冷风中顿时便凝结成了寒气,他微微握紧了掩在袖中的手指,苍白的薄唇轻抿。
一夜的风雪终于过去,天色微微透亮。
萧鸣被整晚的寒风折腾得没睡踏实,一早就醒了下楼烧壶热水。他望着火红的炭火,心里不禁担心起来,师父又是一夜未归,昨晚那么大的风雪到底上哪儿去了,不会出什么事吧?真是不让人省心!长叹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微微开了条细缝,冷风直往屋内钻,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此时街上还没什么人影,向来热闹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忽的远处隐隐现出一个人影来,萧鸣皱了皱眉,这个时辰,谁会在大街上瞎转悠呢?那人渐渐走近,白衣如雪,不知是他本身就穿的一袭白衣,还是落了一身积雪?待看得那人面貌时,萧鸣惊呼出声,连忙开门迎了出去,这可不就是他师父!
“师父!”他奔了过去,搀扶着乔陌,碰到他的手不由往回缩了一下,这手简直如同寒冰一般,没有一点温热的气息,再看他的脸,面色苍白,血色全无,嘴唇冻得发紫,他是在外面待了整整一夜么?萧鸣心里担忧的紧,又唤了一声:“师父?”见人没反应,待萧鸣再唤时,乔陌忽的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师父!”萧鸣惊呼,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抬回了客栈,然后赶紧跑到后院去。
“小青姐姐,小青姐姐!”他来到沈小青房门前,低声唤着。
沈小青本就睡得不深,听到萧鸣急切的呼叫声,披了件外衣摸索着便来开门:“怎么了?”
“小青姐姐,你快去看看我师父!”萧鸣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乔大哥怎么了?”沈小青一听乔陌出事,心里一紧,脱口问道。
萧鸣拉着她直往前堂走,边走边说:“师父他昏过去了,昨晚他一夜未回,早上我看见他失魂落魄的回来,身上全是积雪,冻得跟个冰块儿似的,然后就倒了下去。”
昨夜?沈小青微微蹙眉,昨夜他不是说要去见他的意中人,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听萧鸣说得这样严重,沈小青不敢再耽搁,顾不得自己只披了件薄衣就随萧鸣一同往前堂去。
“师父,师父,我带小青姐姐来了。”萧鸣不停摇着乔陌的手臂,呜咽道,“师父,你醒醒呀,你别吓我,师父!。”
“萧鸣?”站在一旁的沈小青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她灰色的双眸中满是焦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
萧鸣小心翼翼的扶着她摸索到乔陌的手臂,沈小青一惊,手下意识的往回缩,这么冰!她又伸出手顺着乔陌的手臂往上摸到他的额头,一片滚烫!沈小青吓了一跳,疾呼道:“快把你师父扶回房间休息,再去请大夫来!快!”
萧鸣瞧见她惊慌失色的模样,知道情势不妙,一把扛起乔陌的手臂艰难的扶着他回房,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出门去请大夫。
久负盛名的慕容山庄世居寿州边境的凤鸣山一带,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在地理上占尽了优势,这也难怪百年来其他帮派不敢觊觎慕容山庄。
墨色已经在山庄中盘旋了好几日,对这一带的地形也略微熟悉了些,果然慕容盛是个守信之人,还未将慕容狮的死讯公布,在外看来山庄一切如旧,并未看出异常来,只不过守卫似乎更森严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严谨。墨色站在山下望着半山腰的巍然楼宇,握紧了剑,事情不能再拖了,无论如何,今夜都要上山庄一探究竟。
“如眉,如眉!”他脱口惊呼,伸出手不顾一切想捉住那个模糊的影子,他厉声喊着,可是模糊不清的影子越来越远,“不要!不要走!”雾茫茫的一片,周围都是漆黑,没有人理睬他,他踉跄着拨开重重迷雾,却仍是虚无,“嘭”的一声,他跌坐在地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乔大哥,乔大哥?”忽然,额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耳边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是谁,谁在喊他?是如眉吗?他的眉头深锁着,像是要挣脱痛苦,颊边汗如泉涌。
“师父,你醒醒,师父!”感觉到用人在用力地晃着自己的手臂,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呼喊,不,这不是如眉。乔陌吃力的睁开眼睛,入眼的是沈小青没有焦距的双眼和萧鸣焦急担忧的脸。
“师父,你醒了!”萧鸣欢呼出声,守在床边沈小青也终于展开了笑颜,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换下毛巾:“乔大哥,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吓坏了,还好,烧已经退了。”
他淡淡的应了一声,想起刚刚自己的那个梦,心中一股寒意袭来。乔陌闭了闭眼,想忘掉之前的梦,可是那个模糊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沙哑的出声:“水——”
萧鸣麻利的倒了杯水来,扶起乔陌,让他坐靠在床上。乔陌喝了杯水,润了润喉咙,转过脸看了看这个房间,原来还是在客栈自己的房间里。
“师父,你昨晚究竟去哪里了呀?怎么今早弄成这样回来?”萧鸣真被他这样吓坏了,想起早晨他的模样还心有余悸。
乔陌微微颔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没什么,萧鸣,你去给我拿壶酒来。”他坐起身就要下床。
沈小青和萧鸣都是吓一跳,萧鸣立马跳脚道:“师父,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喝酒!不行!”
乔陌坐在床边上一边穿着鞋,一边骂道:“兔崽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快去拿,还等着我亲自来教训你不成?”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声音里中气也不足。
萧鸣吓得退后一步躲在沈小青身后,沈小青笑了笑,还有精神骂徒弟说明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可是现在喝酒还是不太好吧,她劝道:“乔大哥,你身体刚好一些,还是……”
对待沈小青,乔陌缓了缓脸色:“不碍事,我只是想喝几杯暖暖身子罢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瞪了眼萧鸣,笑骂道:“你现在有人给你撑腰了就不认我这个师父了是不是?”
萧鸣给他做了个鬼脸,乐呵呵的溜了出去。乔陌望着萧鸣的身影,脸上不禁浮现一丝笑意,他转过身对沈小青道:“小青,多谢你。”
沈小青也站起身,两颊微红,低下头细语道:“不碍事,乔大哥,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乔陌看她这副样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