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一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着茶。从潘部长进来到现在,他没有说一句话。这会儿,他开口了:“我说这样吧,民主推荐嘛,是吧,讲的就是民主。急什么呢?一点也不用急。一切工作照常进行。最后的结果是民主集中制的结果,这不就行了?”停了下,他看了眼杜光辉,道:“光辉同志也不要有什么负担。大家推荐你,说明了你在桐山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是吧?这也是好事啊。至于其它,刚才你不是表态了嘛,谁不相信你?都相信啊。民主推荐出点岔子,再正常不过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民主推荐不过半数的同志,想再作为提名人选,就是不可能的了。这是有明文规定的。”潘瑞琨狠狠地抽了口烟。烟雾马上要房间里飘荡开来,林一达咳了一声,用手象征性地划了划。潘部长的手机响了,是齐书记。只听潘部长“嗯、嗯”地说了几次,然后挂了。
林一达已经站了起来,潘瑞琨副部长笑着说:“市委原则上给了个意见。尊重民主,先进行考察,带回市里研究。”
“这个……我说潘部长,还是……我是坚决要求退出的。因此,请组织上根本不要考虑我的情况。我挂职一年了,过了年,一晃就得回去了。请组织上理解!”杜光辉这话说得真切,林一达刚才一直绷着的脸,这下子松了些,笑着,“光辉书记也不要这么认真。既然市委已经有意见了,就执行市委的意见吧。”
“我还是觉得……要不,这事我直接跟齐书记汇报?”杜光辉问林一达。
林一达摇了摇头,“没有必要吧?等着吧。”
杜光辉想起来,从早晨到现在,林一达已经说了两次“没有必要”了。真的没有必要吗?他想。
招商办的办公室总算定了。这功劳不在李长副书记,也不在杜光辉,而在高玉。
高玉一大早就拎着个包,跑到了县委会。一进办公室门,正好遇见叶主任。叶主任说:“高乡长早啊,这……”
“我是来报到了。”高玉说:“把我从那么遥远的乡里调上来,我能不积极?这不,就来了。叶主任,我的办公室呢?”
“办公室?”叶主任一下子想起来了,杜光辉副书记曾吩咐过的。这两天忙着市里的考察组,把这事给忘了。便道:“啊,啊,是啊,办公室……正在考虑,正在考虑啊!”
“那今天我……不行我可得回乡里了。那里的位子暂时还没有抢走呢。”高玉道。
叶主任腆着脸,开玩笑道:“高乡长再急也得等等吧,光辉书记不还是没来吗?等杜书记来了,再定吧。”
“这事还得他定?那好,我打他电话。”高玉说着就拿出手机,叶主任要阻拦,电话已经通了。高玉劈头就问:“杜书记,你让我来上班,可是连办公室都没有。我是不是在县委的大院子里上班哪!”
杜光辉倒是没有生气,笑着让她等一会,他正在县委大门口,马上就到了。
高玉嘴里嘟哝着:“什么招商办?商是能招的?唉,不知谁提名了我?这不是……叶主任哪,刚才说话冲了点,别计较啊!”
“我计较?计较什么?告诉你,点你到招商办,可是一达书记亲自点的。他也是到湖东见了那个李主任,才想起招商办主任要用你的。这叫发挥优势嘛,哈哈。”叶主任让高玉先坐,他有事要到楼上去。高玉刚坐下,杜光辉进来了。高玉说:“我在乡里好好的,偏让我到招商办来。这不……”
杜光辉看出高玉的神情里有些委屈,便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嘛,都是工作。何况招商现在也是桐山的头等大事。至于办公室,我上次已经给叶主任说了,应该安排了吧?”
“哪安排了?我正准备回乡里呢。”
“这……”杜光辉招呼高玉跟他一道上去,同时打电话给叶主任,问招商办的办公室怎么到现在还没安排。叶主任解释了一番,杜光辉大声道:“真不行,把我的办公室让出来吧。反正我是挂职干部,没办公室也没关系的。”
杜光辉就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高玉看见他的脸色黑漆,知道是真的发火了。刚开了门,叶主任就下来了,见着杜光辉道:“光辉书记,你也别发火。我也为难哪。县委办这么多房子,可是间间都有人啊!你让我让谁搬了,给招商办?”
“这我不管。当初办公室的问题,不是一达书记亲自定的嘛!”杜光辉一屁股坐下来,叶主任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凝固了。高玉赶紧打圆场道:“都怪我说话太冲了。两位领导,可都别……大不了我过几天再来吧,还乐得清闲几天呢。”
叶主任说:“我再想办法吧。高乡长等等。”说着,就下楼了。高玉对杜光辉说:“杜书记,你刚才那火发的,我都很……其实也不能怪叶主任。”
杜光辉说我是有点急躁了。高玉坐下来说:“昨天晚上钱平跟我通了电话,说凡凡恢复得相当好。现在可以在家里看看书了。真让人高兴!她还提到凡凡妈妈。她回来了吧?”
“没有。走了。”杜光辉道。
“又走了?”
“这回是永远地走了。我们离了。”杜光辉的眼神里飘过一缕忧伤,虽然轻,却让人心疼。
高玉低下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可是对不起孩子了……唉!”
“搞好了,搞好了。高乡长,不,高主任,就在楼下,原来的机要室。我让他们把杂物都搬了,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叶主任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
高玉问:“就我一个人?这也叫招商?”
杜光辉说:“暂时一个人,其它人员,由你自己定。总的控制在三到五名。”
高玉说:“那好,我下去看看吧。”
叶主任和高玉走后,杜光辉掩上门,高玉刚才说对不起孩子了,这话让他的心头像针扎了一般难受。凡凡,爸爸是对不起你了。爸爸没有为你守好妈妈。虽然妈妈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主要的责任还在爸爸。爸爸是男人,一个男人,没有办法保证家的完整,这就是失职。爸爸是一个失职的爸爸了。爸爸知道你心里也疼,只是不说。你越不说,爸爸的心里越疼。凡凡,凡凡……
杜光辉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钱平接的。杜光辉问凡凡呢。钱平说正在看书呢。杜光辉说那就算了。钱平说凡凡已经来了。接着,杜光辉听见凡凡喊道:“爸爸,我正在看书。”杜光辉鼻子吸溜了一下,但他马上克制住了,道:“凡凡,没别的事。我只是打电话问问,在家都好吧?我晚上回去。”
“爸爸,晚上少回来。那是山路,晚上天黑,就别回来了。我行的,还有阿姨,真的行的。”
杜光辉鼻子又酸了一下,说:“我看情况吧。爸爸挂了。”
黄丽上次走后,杜光辉也不止一次想到过将来。当然,他想的不是他自己的将来,而是凡凡的将来。一个有妈妈却不能时时呆在妈妈身边的孩子,他内心的苦痛一定是巨大的。何况凡凡还是一个生病着的孩子……有时想着,杜光辉在静夜里会独自地流泪。那泪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泪水,咸得像海,苦得像土……
秘书小王进来,问杜书记上午到矿管局,什么时候过去?
杜光辉说九点吧,九点准时。
还有二十分钟,杜光辉泡了杯茶,刚才和高玉一说话,忘了喝茶了。泡上茶,坐下来,他翻了翻文件,都是些等待画圈的。以前在部里时,他老是觉得文件多。可是一到了县里,他才发现县里文件更多。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各级各部门,文件像山一样。每天县委办公室的收发员,仅仅是填写收文登记,就得用上一个小时。然后还要由县委办主任或者分管主任分头签上意见,分送各位领导阅示。领导看完,画了圈,或者作了批示,再回到办公室,送各部门各单位。有的又形成新的文件,转发到各地。一级一级,文件升级。杜光辉不敢想像,到了乡镇一级,每天接到的文件到底是多少?中国这么大,每天仅文件一样,会消耗多少?每年的国家“两会”,代表委员们总是呼吁降低行政成本。像这样,怎么降低得了?文山会海,就是中国官场最大的浪费啊!
看完文件,画完圈,正好九点。小王上来,替杜光辉拿了杯子和包,两个人开始下楼。到了楼下,高玉正站在机要室的门前。杜光辉伸头看了下,道:“也还行嘛,在县委里办公,方便。不要人要是多了,就……”
高玉说:“走一步是一步吧,先拉起队伍再说。”
杜光辉想这话就像个绿林好汉的语言。他没再问,上车直奔矿产局。
矿产局拥有桐山县最气派的办公大楼,十二层,外面装潢也十分高档。这大楼建了有几年了,据说财政没有拿一分钱,全部是由桐山县的矿老板们赞助的。大楼建成后,被省报的一个记者看见了,拍了张照片,放在网上,题目就叫“国定贫困县的豪华办公楼”。这事很是惹了一段时间,最后也不了了之。反正没用财政的钱,人家矿老板们愿意赞助,你能法办他?大楼门前,是一片很大的广场。绿化带里,喷泉在阳光下,映射出若有若无的虹彩。高大的显然是从山区移栽过来的香樟,覆盖着中心区域,四周也都是些棕榈或者虬松,整个空气里,弥漫着香樟的清香。
徐亚辉正站在大门前,见着杜光辉下了车,马上道:“欢迎杜书记到矿产局来检查工作。欢迎哪!”
杜光辉皱了皱眉,但还是握了手。往里走,大楼门厅前竟然挂上了横幅:“热烈欢迎杜光辉副书记到矿产局检查指导工作。”横幅明显看出来是新挂上的,阳光下,红红地,直刺眼。杜光辉道:“怎么还搞这个?下了吧!”
“哈,杜书记,这是……进去吧,请!”徐亚辉含糊着,胡局长出来了。胡局长说:“知道杜书记要来,我们班子成员一直在等着。还有部分矿的业主。”
“是吧?不过,先得把这横幅给下了。”杜光辉说着,回头对小王道:“回去告诉叶主任,发个通知,以后县领导到各个单位,不准再搞这些客套。”
徐亚辉一见杜光辉认真了,忙道:“胡局长,让他们下了吧。杜书记,下不为例了。”
上了八楼,杜光辉先到了徐亚辉办公室。这是一间超豪华的办公室,足足有杜光辉在县委的办公室三个大,靠墙壁,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全是精装的各类书籍。屋子正中,放了一张硕大的老板桌,靠边上是手提电脑,前面是一排布艺沙发。靠南边,还悬着壁挂电视。杜光辉道:“哈,气派嘛,比一达书记的办公室还气派啊!”
“杜书记您这是……这是以前留下的。我是很反对这么搞的。可是办公室定了,换给谁也不太合适,我这不就……”徐亚辉解释着,杜光辉当然知道他这是牵强,也就没多说。坐了会,胡局长来请大家上去。正到会议室门,林一达打电话来,问杜光辉书记在哪?杜光辉说我正在矿产局呢。林一达说有个事我得先给你通个气,主要还是征求你的意见。杜光辉问什么事?林一达说还是民主推荐的事。这事搞到省里去了。本来市里准备按照桐山县委研究的意见,更重要的是尊重你个人的意见。但是,可能有个别同志向省里进行了反映。省里问到市里,这事就包不住了。省委作出了决定:严格按照民主推荐的程序和结果,来选拔干部。市里刚才打来电话,征求你个人的意见。是留在桐山当县长,还是挂职期满即回省城。下午,市委组织部请你过去一趟,可能齐书记要找你谈话。
“这事……不太合适吧?我可是部管干部。”杜光辉道。
“只要你同意,这个好办。按照组织程序办就是了。关键是现在桐山干部的倾向性很明确,如果不是你个人的原因,让别的同志上,估计会引起更多的问题。现在就有人搞到省里了,将来说不定会搞到中央去。是不是?当然罗,光辉同志啊,这样一来,最难为的是你啊!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林一达叹了口气,挂了。
这一下子,杜光辉像是不知不觉中被人推着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自己本来是极力地想站在岸边的,可是,这漩涡就猛地缠住了他,而且越缠越紧,逼得他不得不尽力来应付了。徐亚辉出来问:“杜书记有事?”
杜光辉“嗯”了声,进了会议室。这里面坐了十来个人,一看就泾渭分明。矿产局班子成员全坐在面对门的一边,中间留了个空位,放着“领导席”的席卡。而背对着门的,则全是肥头大耳,或者头发梳得连苍蝇也爬不上去。这些人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些暴发户。这完全切中了当下中国矿业现状。这些年,中国造就了两类巨型暴发户。一类是彩票,一类就是矿主。杜光辉坐下后,徐亚辉简单地介绍了下,杜光辉道:“我本来是来矿产局了解一下情况的,没想到徐局长搞得这么隆重。特别是耽误了各位矿主的时间,我感到很抱歉。既然来了,也好。那我就提议把这个会议改成调研会。请大家就桐山矿业将来的发展,尤其是安全监管问题,还有可持续发展问题,来谈谈意见。大家都是一线的同志,大家的声音是最真实的声音。我是来学习的,就请大家,特别是各位矿业的老总们,多提宝贵的意见。”
徐亚辉拿过烟,递了一支给杜光辉,然后道:“大家说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