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中,则是另外一番光景。
申夫人与儿子相持不下,各不退让,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所有仆妇丫鬟担心不已,听到由远而近的熟悉环佩声响,知道大小姐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申冉冉一进来,见房内申豹瞪大眼睛气咻咻的,娘亲红着眼怒视着弟弟,明白症结所在,便假装惊讶地道:“娘,弟弟刚出来,你们不摆个酒席洗洗晦气?”
申夫人一听见女儿的话,泪水唰的下来了:“现在还不够晦气?你弟弟,非要娶那个珠娘为妻!这不是让天下人看申家的笑话?说你爹爹一下台,连个好儿媳都找不到了,只能寻一个乡下姑娘!”她紧紧拉住女儿的手臂,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儿子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却完全不再像以前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子,与她拼命似的争吵!
申冉冉扶住她,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泪水滔滔,哪里拭得完?
申豹一听见娘亲话语中的鄙视,心中不乐意了,立刻爆发:“乡下姑娘怎么啦!我就只喜欢珠娘一个,你就是塞给我公主郡主,我也不稀罕!”
自回家来,看见娘亲如此苍老憔悴、疯疯癫癫,他心中愧疚不已。可是,她对珠娘的蔑视轻贱,却让他怒火中烧,控制不住与她争吵。从昨日到现在,两人已经不知吵闹了多少回,彼此都不肯退让。
“豹弟!”申冉冉厉声喝止,申豹望了她一眼,低下头。
“娶她?除非我死,她绝无可能踏进我申家的大门!”申夫人立时嚷起来,不复昔日的温柔慈爱。
申豹的声音随后响起:“不让我娶珠娘,我死!”
申冉冉看见他暴跳如雷的样子,恨不得一掌扇过去:“豹弟,娘亲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以自己的性命要挟亲人,最卑劣不过!你不知道娘亲为谁变成这样吗?”想起娘亲那段疯疯癫癫寝食俱废的日子,她心如刀割。
“娘亲何尝不是以亲情要挟爱情?姐,这辈子我只要珠娘一个,再容不下其他!”申豹心中涌荡着年轻人热烈的爱,哪里为家人的拦阻而停止?
申冉冉了解他的热烈,却不能容忍他这样刺激糊涂的娘亲。争吵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让问题更糟糕,当着娘亲的面,她劝他们暂时冷静下来。
待娘亲稍微平静后,她笑笑道:“娘,交给我,我来说服豹弟。”申夫人点点头,充满希冀望着她。自儿子逃得性命,她的心思立刻发生了变化,之前坚持的留香火做法,立时转为要为儿子安排一门风风光光的好亲事,补偿他所受过的苦。
申冉冉一把拖起弟弟,到了隔壁房间:“豹弟,不要老是和娘亲吵。你还小,还会遇上不同的姑娘,不要太早下结论……”
“姐,我不小了,别人如我一般大的儿子都好几个了!你别用爹娘那一套来糊弄我。我爱珠娘,只要她一个!”申豹的目光,坚定而充满力量,丝毫没有因为娘亲的哭泣、姐姐的劝导而有所退缩。
当初,他下了死牢,因为是太后侄儿宰相独子,并没有受多少苦头,刑部尚书朝堂所言的种种惨况,不过是掩人耳目门面功夫而已。牢头们甚至一口咬定,他肯定安然无恙出狱去。
他也一派淡定。那人说过,绝对没事,不过上下配合演演戏而已,要演就要演到十足。
斩。四十五日生命。
年轻的他,他不当一回事,甚至有种世人不知只有自己清楚的隐秘的快乐。他始终相信那人,从未怀疑过。
娘亲曾经令来过狱中探望他,又哭又闹,他还暗中偷笑,娘亲配合得可真好。他无所谓地呆在狱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满腔心思都集中在边境上,想着日后自己如何冲锋陷阵、调兵遣将,浑身热血沸腾。
直到刘管家带来了一大群健康壮实的乡下姑娘,向他传达了娘亲的意思,他才第一次感到凄凉。
刘管家带来的女子,一个个低眉顺目的,偶尔一抬头满目仓惶畏惧,尽量躲在其他姐妹身后,满地鸡鸭似的簇拥着,闪闪缩缩。
望着她们,他想到了畜生,她们是,自己何尝不是?为了申家的香火,在这牢中交配。
他正想挥手让她们离去,却看到两簇不一样的目光--惋惜、诧异与好奇,闪着小小的火焰,唯独没有害怕。那是个身材壮实、相貌普通的姑娘。
“便是她了。”他的双手,直直指向她。
后来,珠娘告诉他,其实很高兴自己被选中。他心中涌满喜悦,问:“因为我?”谁知珠娘直言不讳地回答,不是,是因为有五十两银子,可以让哥哥娶亲。那一瞬间,他惊诧珠娘的贫苦生活,也惊诧人的廉价。他气愤愤地告诉她,女子不能这样轻贱自己。而珠娘却又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我家里穷,哥哥不能娶亲,我娘一直不开心。我卖了银子,哥哥娶亲,我娘开心,有什么不好?”她平平淡淡的,没有因为亲人而怨愤,也没有跟了他这个死囚而委屈,更没有因为他是宰相爷的公子而荣耀。
“那要是家里人卖你去青楼呢?”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心头腾腾升起怒火。
“我不好看。”她摇摇头,似乎如果好看,家人卖了她改变生活,她也是乐意的。
他恨她的愚昧鲁钝,却舍不得她离开自己一步,在刘管家要带她走时死活不肯,甚至要了一条锁链将她与自己的手紧紧锁在一起,生怕在自己睡着了,他们偷走了她。
年轻,爱一个人如坠下悬崖,不可停止。
也正因为年轻,爱她,就巴不得什么都给她最好的,比如使用,比如地位,容不得她受一点点委屈,哪怕她自己并不在意。
申豹直直望着申冉冉:“姐,我不是你,不会贪新厌旧,我喜欢珠娘,就自始至终只喜欢她一个,将来就算遇上再美再好的女子,也只喜欢珠娘一个!”
贪新厌旧!
申冉冉面对弟弟的指控,沉默了。她不想解释一个字。
不过短短数月,曾经视为天神的和秋,在自己心头萦绕不休的影子已经淡了,纵有时想起,也会觉得不应该,觉得辜负了和夏。曾经以为,虽然不能入宫为妃,能够黏在他身边,偶尔听他发发牢骚,也是自己的幸福。
然而,她的心渐渐给了和夏。
她压下心中无数乱绪,劝道:“豹弟,我并不是不支持你爱珠娘,那个女子,必然有值得你爱的地方。我只是不希望你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去刺激娘亲,她为你,白了头,疯疯癫癫的,你,为什么不能委婉一点去劝她?你与娘亲这样争执,对珠娘有什么好处?”平心而论,她佩服申豹不顾一切维护去爱珠娘的勇气,所以一开始她早打定主意,站在弟弟这边。
申豹看清她目内的关切,以及颤抖着的忧伤,他为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而深感歉意,禁不住叫了一声:“姐!”他从来没有想过,姐姐竟会支持自己,连一向宠爱自己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申冉冉给申豹定下的计策是,不要以硬碰硬,带着珠娘一起到西北边关去,过几年,等生下几个儿女再回来,到时候,娘亲看到白白胖胖的孙子孙女,肯定就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