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殚精竭虑,处处呵护晚辈,晚辈早欲拜见前辈,聆听指教,却不想诸事牵绊,难成夙愿。此地得遇前辈,实令晚辈喜出望外。”苏秦一扫数日来的不快,一脸欣喜道。
“呵呵呵,谢苏大人褒扬。”屈将子轻笑几声,“苏大人心系天下,厚爱无疆,我等奉先巨子随巢之命为苏大人效力,苏大人但有驱驰,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谢前辈关爱。敢问前辈,与楚国公族屈氏可有渊源?”
“屈将自幼丧父,少小时候,听娘亲讲起,先祖名叫屈荡,康王时曾任莫敖。只是,屈将自幼放荡不羁,后入墨门,对世系宗门再无挂记,也就淡忘了。”
“你们屈门,代出奇才。晚辈几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屈宜臼之孙,屈伯庸之子,虽然年少,却有雄才大略,浩气贯空。屈门出此俊杰,实乃楚国大幸。”
“屈门小子,能得大人褒奖,老朽甚慰。”屈将子拱手谢过,转开话题,“大人此番南下入赵,可为中山之事?”
“晚辈正欲就中山之事请教前辈。”
屈将子多年来一直游走在中山、赵、燕诸地,熟知中山,见苏秦有问,就将中山形势及其近日与赵的冲突根由一一禀述,末了说道:“苏大人,因中山弱小,大国环伺,形势堪忧,老朽麾下有墨者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御。今日赵、中山边界冲突陡起,未来或有一战,众墨者何去何从,老朽悉听大人明断。”
“谢前辈抬爱。”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将子,“听闻前辈条分缕析,加之列国情势演绎,晚辈可以觉出,此番中山与赵边界冲突断非寻常,可能引起天下大战。前辈麾下墨者,可暂撤离中山,观望情势,再由前辈决断当助何方。”
“敬受命。”屈将子拱手,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车众人杂,夜间倒好。大人若有急务,可晓宿夜行,屈将子不误大人行程了。”
二人别过,苏秦听从屈将子指点,晓宿夜行,果是松快,不过三日,竟就赶到中山与赵相交之处,鄗邑在望。
路,却是再也走不通了。
到处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尽是帐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军遍地营帐的层层围困之下,几里开外的鄗邑显得孤单而无助。
苏秦车马正在寻道前行,一车驶来,车上一将拱手揖道:“车上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苏秦。”苏秦立于车上复礼。
“末将乐举奉中山相国司马赒之命,恭请苏大人前往中军帐一叙。”乐举再揖。
乐举是中山前国相乐池之子,乐池又是魏文侯时征伐中山的主将乐羊之孙,堪称是名门将后,此番用兵,更被拜为中山国副将,地位仅次于主将司马赒。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由乐举出面邀请,显然给足了苏秦面子。苏秦早听单宗讲过中山与赵的边关摩擦,此番路过中山,本欲谒见司马赒,觐见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却又念想肃侯,生怕见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赶路,不料反被拦阻相请,也算遂意,当下回揖:“恭敬不如从命,乐将军请!”
乐举掉转车头,前面带路。苏秦吩咐车马就地屯驻,自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驱车跟从。不一时,两辆车马驰至中军帐,一身戎装的司马赒与中山国上大夫张登已在帐外立候。
见过礼,司马赒牵手苏秦入帐,飞刀邹诸人在帐门外面守候。
双方坐定,客套话说尽,苏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题,指帐外道:“前番在下过境入齐,中山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前后不过两个月,竟是剑拔弩张,敢问将军,发生何事了?”
“唉,”司马赒摇头长叹,“非中山剑拔弩张,是赵人欺我太甚。”
“哦?”苏秦佯作不知,倾身问道,“在下寡闻,请详言之。”
“不瞒苏大人,若论起因,倒是不足挂齿,不过几匹军马而已。赵人怀疑军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访,指认几匹,硬说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与其争辩,赵人恃强杀人,村夫不服,反攻赵人。赵人搬来大军,屠杀村民,连孤老妇孺也不放过。我王震怒,遣人说理,赵人不睬。我王被逼无奈,这才用兵,欲以热血讨还公道,不料却又惊扰苏子了。”
“此事在下有所耳闻。在下以为,中山王兴师动众,并非只为几匹军马,而是为鄗邑。”苏秦直言破题。
“苏子明鉴。”见苏秦不打弯,司马赒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马匹确为由头,是鄗邑这个毒瘤,该到切掉的时候了。”
“鄗邑的确是个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时候了呢?”苏秦二目如炬,紧盯他问。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赵面前逞强,要么是中山君臣发昏,要么是别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权柄操在司马赒手中,而司马赒亦非莽撞之人,苏秦此问,显然是另有所指了。
“这……”司马赒一时语塞,略作迟疑,看向张登。
“苏大人果然犀利,”张登略略拱手,接过话题,“中山攻赵,是击蛋于石,只是,宝玉宁碎而不屈全,烈马宁死而不跪鸣。赵人以强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虽小,却不愿跪生。”
“唉,”苏秦长叹一声,“上卿答非所问了。毒瘤是当切,在下问的是切的辰光。”
“以苏大人之见,何时切掉为妥?”司马赒回过神了。
“静待时机。”
“难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苏秦摇头。
“在下愚昧,请苏子详解。”
“正如张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强,蛋不击石。中山敢于以小击大,以弱凌强,以蛋击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无他,无非是得到外援。”
司马赒陡吃一怔,看向张登。
张登亦望过来,有顷,爆出一笑:“苏子既已言之,何不点明,也好让我二人一听为快!”
“与秦、魏结盟,借秦、魏之力强切毒瘤!”苏秦一字一顿。
见苏秦对此谋已经了如指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各吸一口冷气。
“六国纵亲,秦必以横亲破局。”苏秦彻底点破,“秦的首横之邦,必是魏国,秦、魏所谋,必是赵国。秦、魏若是谋赵,必结中山国,请问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断了?”
苏秦以逻辑推论,娓娓道来,犹如亲临其谋,司马赒、张登瞠目结舌。
“敢问苏子,”司马赒恍过神来,声音压低,“何以断定时机未到?”
“义与理。”苏秦缓缓说道,“纵亲列国,有隙却未失义。魏王倚仗纵亲之势,挑头伐秦,兵败而怨赵,是为不明,今又听信秦人,欲背纵约入横,是为不智。中山蕞尔小邦,为鄗邑一隅之地,与不明不智之魏合谋,与虎狼之秦为盟,与纵亲首倡之国为敌,是自弃于纵亲列国,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难成,是以在下断言为时尚早。”
“谢苏子赐教。”司马赒拱手,“中山僻壤,在下寡闻,冒昧求请苏子小住敝邦数日,在下亲引苏子觐见我王,做彻夜之谈,苏子意下如何?”
“谢将军美意。”苏秦回礼应道,“在下恐难如将军所愿。赵侯龙体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托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郸问安赵侯,再来觐见大王,可否?”话音落处,人已站起。
“苏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强了。”司马赒送往帐外,吩咐张登、乐举礼送,目送其车马辚辚远去,才若有所失地回到帐中,见苏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着张仪。
张仪很是落寞,二目微闭,似在冥思什么。
司马赒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过有多久,司马赒抬头轻声道:“苏子的话,想必张子这都听见了?”
是的,张仪听见了。
张仪全都听见了。
苏秦侃侃而谈时,他就坐在帐篷后面,与苏秦只隔一层布帘。他甚至能感觉到苏秦的呼吸。
邯郸一别,他们已有将近七年没有相见。
七年,比他们同窗共学于鬼谷的时间还长。
说确切点,苏秦到这帐篷来,是他吩咐召请的。他请苏秦来,不为听他高谈阔话,不为听他开讲纵横大势,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听听他的声音。在这世上,先生不可攀,蝉儿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孙兄、庞兄,可相处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并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这个苏兄了。
然而,苏兄,苏兄,你为何死心塌地下此纵棋呢?你我下山时,先生是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唯有一统,依你才学,不该看不清啊!人心早已不古,列国相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却一力合纵,是逆势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当车啊!
螳臂当车,为所不可为,苏兄啊苏兄,你何苦来着?
“苏子以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时。”见张仪一直不搭腔,司马赒正正坐姿,轻轻咳嗽一声,开始复述要点。
“苏兄他……瘦了……”张仪喃出几字,答非所问,声音几乎听不到。
“张子,”司马赒显然无意关心苏秦的胖瘦,“在下以为,苏秦所言,并不为虚,与大国相比,中山真就是个蕞尔小邦,玩不起哩。万一……”
“万一什么?”张仪看过来。
“万一我们拿不下鄗邑,却又将赵国彻底开罪,真就是遗患无穷,连个退路也断了呢。”
“拿不下鄗邑?”张仪的右手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几面,“区区万余守军,六万虎狼之师竟然拿它不下,这话传到列国去,只怕是好说难听了呀!”
“张子有所不知,”司马赒指着鄗邑方向,“赵军虽只万余,苍头却逾两万,个个精通百业,善于技战。这且不说,鄗邑城高池阔,易守难攻,赵人为防不测,储粮、兵器足支三年,至于城门、城墙守护之牢,在赵国诸城中胜过邯郸,仅次于晋阳,何况几万赵军这就扎在槐水对岸,随时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马将军还会再讲万一吗?”
“唾手而得?”司马赒瞪大眼睛。
“请将军随在下走一趟。”
张仪起身,径出帐去。司马赒紧跟于后。
二人登上战车,驰至一处高地,俯视下去,不远处的鄗邑尽收眼底,宽阔的槐水宛若一条摆动的纽带,从鄗邑南侧几里处缓缓东流,几条支流贯城而过,在东侧十几里处汇入槐水。
“看清形势了吗?”张仪收回目光,微微眯眼,看向司马赒。
“什么形势?”司马赒如坠五里雾中。
“横穿城中的两条小河,还有那条槐水。”张仪指点远处几条银白色带子。
“这……”司马赒陷入沉思。
“将军方才提及晋阳之固,可否记得晋阳之窘?”
“晋阳之窘?”
“难道将军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赵,围困晋阳之事了吗?”
司马赒恍然有悟:“张子是说,我们也可效法智伯,决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时,在下听孙兄说起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张仪指向远处三条河水交汇处,“将军只需在那片低洼处筑起一道堤坝,再由上游决槐导流,眼前城邑必将成为一片泽国!”
司马赒长吸一口气,两眼放光。
肃侯撑着一口气,就为等苏秦。
“苏子呀,”肃侯支走所有人,包括宫泽,握住苏秦的手,一双老眼现出些许惶惑,“你给寡人个实底,列国纵亲,还能撑下去吗?”
这一问太沉重了。
苏秦可以觉出,一如他的健康,肃侯的信心也在丧失或已丧失殆尽。
“君上,”苏秦的心里沉甸甸的,但语气坚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撑下去,也必须撑下去!”
“它……不会有错吧?”肃侯又出一问。
“君上,”苏秦心里越发沉重,表情刻意轻松,面上强撑笑容,“难道您不信苏秦了吗?难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吗?”
肃侯闭上眼去,良久,微微睁开,握苏秦的手渐渐有力,声音也不再断续:“苏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纵亲乃天理,天理是不会错的。”目光从苏秦脸上移开,看会儿天花板,缓缓闭上,“不瞒苏子,这些日来,寡人躺在这榻上,一边等你苏子,一边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简子,由简子想到襄子,一个一个想下来,一直想到先君,赵室列祖列宗,哪一个都为赵室立下丰功伟绩,都为后人建下盖世奇功。可寡人呢?寡人这一生做了些什么呢?寡人这要去了,这要去面对列祖列宗了,若是他们一个一个问起话来,问起寡人此生都为赵室做过什么来着,寡人该当以何应对呢?使赵室开疆拓土了吗?使三军战无不胜了吗?使黎民安居乐业了吗?使高士四方来附了吗?寡人越想越惭愧啊!直到后来,直到想到苏子,想到六国纵亲,寡人心里才算宽松。寡人会对列祖列宗说,六国纵亲,既是为赵室,也是为天下,是让天下所有的人安居乐业。”
肃侯说到此处,脸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启。
“君上……”苏秦哽咽了。
“苏子,”肃侯扭头,看过来,“纵亲虽好,可困难重重啊!寡人得报,张仪辞去秦相,赶赴魏国,今已拜为魏相,惠相国轻车简从,不知何往。张仪相魏,必结庞涓,六国攻秦时,秦人故意设局,庞涓疑心赵人卖他,构怨颇深,此番再加张仪,只怕……”顿住话头。
“君上所虑甚是。”苏秦点头,“如果不出臣所断,中山此番围攻鄗邑,背后就是魏人。”
“是哩,若无魏人作祟,中山蕞尔小邦,生不出那么大的胆子!说起此事,兵戈已起,苏子可有应敌良策?”
“秦已思得近远二策,近策,君上可弃鄗邑,以槐水为界,与中山睦邻修好。”
“远策?”
“君上南面称孤,与列国并王。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连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称尊,纵亲诸国反起嫌隙。君上称尊,臣仗王势再约纵亲,以楚、齐、赵、韩、燕五势,裹挟宋与中山,形成大势,迫魏弃横入纵。列国皆纵,秦必退守关中,危局可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