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老于谋算的司马赒亦出一棋,借中山王之口将张仪留在灵寿,名曰运筹帷幄,实则扣作人质,以防魏、秦使诈,向赵国出卖中山。
边关报急,赵宫震惊。
晋阳危机未除,中山又起烽火,自孟津归来就身体虚弱、近日更是卧榻养病的肃侯赵语接到战报,尚未读完,气血上冲,陡然昏迷。
赵宫大乱,宦者令宫泽急召宫医抢救,太子赵雍、安阳君公子刻和国尉肥义,也都闻讯赶至。
“君父怎样?”赵雍逮住宫泽,急切问道。
几年下来,赵雍又长高许多,喉结长出,声音也脱去稚腔,变成个勇武的小伙子了,只是年岁仍小,离冠年尚远。
宫泽摇头。
赵雍脸色变了,疾步冲进,扑在肃侯身上,紧紧捏住肃侯之手,带着哭腔:“君父,君父……”
肃侯静静地躺着,虽然仍在昏迷中,但气已均匀。一名老宫医正在行针,肃侯身上几处穴位,分别扎着银针。另几名宫医候在一边。
肃侯榻边,仍旧放着边关急报。
安阳君走过去,问宫医道:“吴太医,君上如何?”
“回禀安阳君,”为首宫医压低声音,“看脉象,是急火攻心。”
“抓紧救治。”安阳君语气平稳地吩咐一声,在肃侯榻前跪下,拉过肃侯之手,搭会儿脉,目光落在边关急报上,拿过来,细读一遍,缓缓起身,拍下赵雍肩头,朝外努嘴。
赵雍会意,跟他出来。
肥义也跟出来。
“殿下,”三人走到偏殿,安阳君盯住赵雍,“我观君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眼下大务,是这个。”说着,将急报呈上,“殿下请看!”
赵雍看完,脸色变了,顺手递给肥义。
“中山陡然兴兵,颇为蹊跷,无论如何,鄗邑不可有失,望殿下速作主张。”安阳君一向沉稳,即使火烧眉毛之事,语调依旧不急不缓。
“廷尉,”赵雍看向肥义,“若是没有外援,鄗邑能撑多久?”
“回禀殿下,”肥义这也看完了,搁下急报,“鄗邑位于槐水之北,为防中山袭击,臣吩咐特别构筑。城高二丈四,城门包裹铜皮,沟阔五丈,配守军八千,防御利器应有尽有,城中更有臣民三万六千,积粟可食一年,城内有二水交汇,另有水井三十五口。依中山人眼前之力,即使没有外援,只要城中军民齐心,短期内不会有失。”
赵雍嘘出一口气,看向安阳君:“公叔?”
“殿下,”安阳君一字一顿,重复方才说过的话,“为赵未来计,鄗邑不可有失。”
“肥义,”赵雍转向肥义,“公叔所言极是,军情火急,你亲赴信都,引守军三万,驰援鄗邑,以稳鄗邑军心,其他诸事,待君父醒来,再行决断!”
赵雍走进内殿,拿出调兵虎符,以殿下名义写好旨令,交宫泽印上肃侯玉玺,交给肥义。
肥义前脚刚走,宫人出来,报说君上醒了,召二位觐见。
安阳君、赵雍急切趋进,果见肃侯身上银针尽除,气色已经缓和,任由老宫医一下一下地揉搓脚底。
“贤弟,雍儿,坐。”肃侯冲二人一笑,指榻沿道。
二人未坐,拱手问安。
“寡人没事儿,鄗邑……”
“禀君父,”赵雍应道,“雍儿方才与阿叔、廷尉谋议过了,雍儿照阿叔之意,旨令肥义将军调信都守军三万,暂行驰援,鄗邑城高池深,再有肥义将军呼应,近日不会有虞。”
肃侯看向安阳君:“晋阳可有奏报?”
“有,”安阳君小声禀道,“秦人仍旧滞留于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眼下尚无异动。臣已传信赵豹,让他严加戒备。即使用兵,秦劳师征远,不足为虑,有赵豹在,君兄但请宽心。”
肃侯微微点头,闭目,有顷,缓缓睁开:“苏相国他……仍在燕国吗?”
“是。”
“传信苏子,请他速回,就说寡人……在候他!”
燕都蓟城,燕易王上位后,经过多方考虑,没有另外立相,是以苏秦仍旧住在燕文公赐给他的那座老府宅里,府宅的门楣上依旧悬挂相国府匾额。
自从六国伐秦失败,一晃就是两年多。这期间,秦公主嬴嫱一连为易王生下两个王子,公子微与公子悔。燕、齐争执由来已久,易王立后,燕宫内部仇齐势力占尽上风,易王更因前夫人田氏而不喜公子哙,一心欲立公子微为太子。
苏秦由邯郸赶赴蓟城后,一面是齐威王舍不得河间十城,一面是燕易王不立公子哙,双方各寻措辞,久拖不决。苏秦就如走马灯般从蓟城往奔临淄,又从临淄赶赴蓟城,两年间在燕、齐两地驱驰五个来回,总算于近日得到妥善解决:燕易王正式在燕国太庙举行盛大祭礼,册立公子哙为太子,齐威王也恋恋不舍地诏令田忌向燕将子之移交已由齐人“治理”数年的河间地。
在苏秦为燕齐十城奔忙之时,三弟苏代拖家带口,一溜儿七八辆辎车长驱数千里,由洛阳寻至蓟城。一家大小六七口,外加逾十男女仆从,将原本空落落的相府塞了个满实。
自苏秦走后,苏代无心农务,决心跟从二哥习学“舌功”,因而一到苏宅,就夜以继日地缠牢苏秦。作为兄长,也因有诺在先,苏秦只能耐起性子,一得闲暇就拿出鬼谷子的临别赠书《阴符本经》,为他一一讲解捭阖道术。
苏代自幼耕作,少不读书,基础实在太差,面对这如秋虫般乱爬的“天书”,真正是一筹莫展。然而,苏代也不是吃素的,不言放弃不说,这又祭出苏秦当年曾经下过的神功,只要苏秦不在家,他就关门闭户,彻夜攻读,倦怠时自也效法苏秦以锥刺股的狠劲儿,偶尔露面,也总是散发披肩,举止古怪,就如中魔一般,时而手舞足蹈,时而自说自话,闹出种种荒诞、桩桩奇怪。而这些奇怪又迅速被府中仆从放大到蓟城的角角落落。咄咄怪事,种种奇行,配上早由各路小说家在列国广为流传的苏秦出道故事,很快风靡蓟城,苏代也迅速成为燕国朝野共同关注的人物。
对苏代的种种怪行,苏秦初时以为是走火入魔,直到第五次回燕,方才意识到他是刻意而为。皮毛未得,就如此卖弄,机巧之心实令苏秦忧心。苏秦多次劝勉,苏代唯唯诺诺,心里却是不服。苏秦无奈,只好再讲捭阖大道,而道与苏代显然无缘,苏秦一开口,苏代的两只眼珠儿就不打转了。苏秦长叹一声,摇头无语。
河间十城既已讨回,公子哙也被立为太子,苏秦觉得再无守在蓟城的必要,就吩咐袁豹收拾行装,入宫向易王辞行,将苏代一家留住府中,自带大小车乘二十余辆,络绎驱往邯郸。从近日收到的各路情报来断,邯郸显然已经处在天下旋涡的中心位置,苏秦一刻也耽搁不得。
燕、赵之间只有一条官道,即由蓟城南下,涉过北易水——涞水,经由武阳,再涉南易水,借道中山入赵。
武阳是燕国下都,先燕公丘地,更有太后姬雪孀居,苏秦为避嫌,故意放缓脚程,两日行程,竟走三日。直到第三日迎黑时分,苏秦才吩咐袁豹加快脚程,务必于关城门之前赶到,夜宿武阳馆驿。
留守武阳的仍旧是骁将褚敏。是晚,褚敏置酒接风,苏秦喝到微醺,推说胸闷,径回馆驿歇息。交三更时,苏秦换作一身夜行衣,紧跟飞刀邹,打开馆驿偏门,七转八拐,沿街头小巷绕往一处私邸。
私邸周围大树参天,极是清幽。早有人打开柴扉,二人步入,来到一扇黑漆门前。漆门洞开,苏秦入堂,漆门随之关闭。堂中亦无亮光。苏秦跟从飞刀邹摸至内室,早有人守候,见苏秦到,引向一处洞门。苏秦只身踅入洞门,飞刀邹自留于外守护。
直到此时,苏秦方见亮光,有人持烛恭候。
持烛者不是别个,却是春梅。苏秦紧跟春梅沿走道走有十余丈,来到一扇石门前。石门洞开,待二人闪入,石门关闭,眼前现出一个方约两丈的雅致石屋,房内烛光通明,靠墙处放置一张软榻。守于榻前的姬雪早已迫不及待,一见苏秦,急迎上来,声音发颤,轻叫一声“苏子”,便软瘫在苏秦怀里。
原来,这处私邸紧邻离宫,原为先君守陵人所居,守陵人死后,其子不愿继续守陵,前往蓟城谋职去了。此居被他变卖,几经倒手,落到木华手里。屈将子使擅长土木的墨者在紧临离宫的宫墙外围掘出这间地下室,由地下暗道通向两端,一端为守陵人居处,一端为姬雪寝宫,两端入口各设机关,这端有墨者把控,那端由姬雪掌管。地下室上方,是厚约五尺的土层,有防水、通风设施,地面长满荆棘、乱竹数亩,鸟兽乐入,人迹罕至。
在建造此室的同时,姬雪也对身边侍女进行梳理,将纪九儿派来的疑似细作全部安置到中院和前院,后院寝宫只留春梅等几个死忠亲随。眼见后院墙高池深,插翅难飞,纪九儿的细作也都放下心来,只将两眼盯在宫门处,地下密室成为万无一失的幽会绝境,是以苏秦近两年来,每次过武阳赴齐,都于此处与姬雪幽会,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
春梅等人知趣地退出,室内只余苏秦和姬雪,二人再无顾忌,携手至榻,彼此宽衣,相拥入锦被。
久旱逢霖。一对恋人数月未见,自有几番缠绵,别样亲热。
待雨过天晴,姬雪娇喘稍歇,匀气悄语:“苏子,雪儿有个愿望。”
“雪儿有何愿望,但讲就是。”
“你先应允雪儿才成!”
“苏秦对天起誓,无论雪儿心有何愿,苏秦必竭诚尽力,让雪儿称心遂愿。”
“苏子,”姬雪笑了,“你大可不必起誓,只需应允即是。”
“苏秦应允。”
“雪儿之愿是……”姬雪翻身坐起,紧盯苏秦,二目含情,目光憧憬,“为苏子生下一子。”
“啊?!”苏秦惊叫出声,打个惊战,忽地坐起。
“苏子?”姬雪愕然。
苏秦愣怔有顷,缓缓躺下,闭上眼去,眼角流出泪水。
姬雪这是一心为他啊!
“苏子,”姬雪也躺下来,头枕在苏秦的胳膊弯儿上,语气哀求,“不是为你,就算是为雪儿,成不?雪儿想当一次真正的娘亲。”
苏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几近窒息,她感到脸上湿乎乎的,晓得是苏秦的泪水。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松开她,坐起来,擦掉泪水,盯住她,坚定地摇头。
“苏子?”姬雪亦坐起来。
“你是太后。”苏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雪儿不怕!”姬雪声音急切,语气坚定,“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我要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做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显然,这桩事情她想过不知几次,连细枝末节也没落下。联想到她为幽会而煞费苦心地说服木华买下此房,又求请屈将子亲手设计这个暖意浓浓的爱巢,苏秦真正体会到一个女人在陷入爱河后的细致与胆略。
只是,他的雪儿太天真了,她似乎永远不晓得他们周围有多少人在环伺,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也永远不晓得这世间邪恶的威力有多强,有多少人随时都想将他,包括她,碾作粉尘!
然而,雪儿是个女人,是个不能当母亲但做梦也想当个母亲的女人。她已年届三十,若是嫁在寻常百姓家,膝下该当儿女几个了。就像苏代家,前后不过十年,已生养五个儿女。
“雪儿,”苏秦长叹一声,“这是一桩大事情,是不?对你我来说,这是一桩比天还大的事情,是不?”
“是的,它比天还大!”姬雪点头。
“既然它比天大,我们就得慢慢商议,是不?”苏秦决定搁置此事,再说,眼下也的确不是商议这个的时候。
“苏子,你信天不?”
“信。”
“要是信,你就甭管了,一切看天意!”姬雪轻轻抚摸柔嫩、滑腻的白皙小腹,脸上漾着笑,瞳中充满向往。
“雪儿,你是说……”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
“苏子,就看天意吧!”姬雪伏身,将脸贴在他的宽大胸膛上,声音软得不能再软。
苏秦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姬雪细声柔气,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
鸡叫头遍,有敲门声响起。苏秦别过姬雪,约定晚上再会,便开门出去,与飞刀邹趁夜色赶回馆驿,在榻上一觉困去。正酣睡中,被袁豹唤醒,起身入堂,见是赵国使者单宗。原来,单宗诸人也于昨晚赶到武阳,今日凌晨出城门直驱蓟城,途经北易水时,听艄公说是苏秦已到武阳,急又折返。
苏秦晓得单宗,知他是宦者令宫泽身边的红人,而宫泽又是肃侯的影子,此人寻他,必有大事。
果然,客套话讲完,单宗从袖中摸出赵雍的亲笔书信,又将肃侯于榻上的口谕复述一遍。
听到肃侯断断续续的“寡人……在候他”几字,苏秦泪闸大开,哽咽着询问病情。单宗约略讲过,恳请他速速起程,否则,他们君臣怕就对不上话了。
苏秦再无二话,当即吩咐袁豹整顿行装,写书信一封,交给飞刀邹,要他转呈姬雪。
前后不消半个时辰,苏秦连武阳郡守褚敏也未及作别,就打起旗帜,一车当先驶离武阳南门,朝南易水方向绝尘而去。
车过南易水,即是中山国。
中山与燕近无战事,边关正常开放,加之苏秦打的是“纵”字旗号,外加一个特别的“苏”字,过关极是顺畅。
然而,中山境内却是另一番场景。人欢马叫,群情激奋,无数马车络绎不绝,就如一字长蛇向南蠕动,将一条官道塞得满满的。苏秦只好耐住性子,吩咐车队杂在中山车队之中,徐徐而动。
行过一日,仅走二十余里。向晚时分,苏秦正自着急,飞刀邹过来,指旁边林中:“主公,林中有人候您。”
苏秦随他走入林中,见树下站着一个年老墨者,木华、木实一边一个,分立两侧,晓得是飞刀邹几次向他提到的墨派尊者屈将子无疑,忙拱手揖道:“晚辈苏秦叩见屈将子尊者!”
“屈将子见过苏大人!”屈将子亦拱手回礼,指地道,“苏大人请坐。”遂率先席地坐下。
苏秦亦于对面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