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儿淡淡一笑:“是你饿了!”
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是真香!不瞒仙姑,在下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笑了:“一听这话就是饿出来的!”
张仪转对苏秦说道:“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得意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看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香,也不及苏公子唱得好听!”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
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住苏秦:“苏公子,你为什么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恍然若悟,缓缓点头:“哦,苏公子说话口吃,唱歌反而不口吃,是不?”
苏秦点头。
“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公子得编多少词儿呀!”
此话击在要害上,苏秦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盯住苏秦,亦叹一声:“唉,说不成话真不方便,苏公子,想没想过治好它呢?”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给童子个笑:“你就放心吧,此病先生可治。先生留给苏公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口吃。只是苏公子来得不巧,刚巧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么一说,苏秦、张仪俱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继续喝粥。
“蝉儿姐,”童子一拍脑门,“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事。先生临出游时,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一边,渐渐竟是忘了!”
玉蝉儿恍若有悟:“这包药丸想是先生留给苏公子的!取来我看!”
童子跑向草堂,不一会儿提个药包跑过来,递给玉蝉儿。
玉蝉接过,拆开一看,高兴道:“看,这包草药正是先生留给苏公子的,还留有话呢!”说着拿出一片竹简,递给苏秦,“这是先生写给公子的!”
苏秦接过,赫然看到上面是鬼谷子亲笔写下的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舌病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苏秦看罢,“扑通”跪地,望空泣拜,唱道:“先生,苏秦……”泣不成声,将头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
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仍旧将头埋在地上,久久不起。
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拿过竹简,看过,一把扯起他,呵呵笑道:“苏兄呀,不要只顾高兴,就忘了先生的话。你看,先生说,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当该吟了!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
见玉蝉儿、童子都在看他,苏秦点点头,壮起胆子,半唱半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苏秦一口气吟毕,果然不再口吃了。
张仪鼓掌。
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揖礼,吟道:“苏秦谢过仙姑!”
玉蝉儿还礼:“苏公子说大了,小女子不是仙姑!”走到张仪身边,将他喝完粥的空碗拿过来,亲手盛起一碗,递给张仪。
张仪接碗的手微微颤抖,凝视她,激动得忘说谢字。
玉蝉儿给他个笑:“张公子,看着我做啥,喝呀!”
张仪这才回过神来:“喝喝喝!”将碗放到唇边,目光依然停留在玉蝉儿脸上。
玉蝉儿视若不见,将苏秦的碗拿过来,亦为他盛一碗,递过去。苏秦接过碗,尚未吟谢,玉蝉儿已将那包药丸递过来。
玉蝉儿看着苏秦,缓缓道:“苏公子,先生留给你的锦囊何在?”
苏秦取出锦囊,双手呈上。
玉蝉儿接过锦囊,纳入袖中:“苏公子,先生在锦囊里应允你的,这已兑现了。二位公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稀粥,“这锅稀粥,是小女子特意煮来为二位饯行的,请二位慢用!”
玉蝉儿凭空说出此话,苏秦、张仪显然未曾料到,尽皆失色。
张仪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撒在草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童子急了,叫道:“张公子,你的粥,流光了!”
张仪低头扫了稀粥一眼,再次抬头,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
玉蝉儿回视,冷冷道:“张公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
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石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指着他的木碗,扑哧笑了:“张公子,你已喝去一碗,这一碗也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
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着走到一侧,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生生将喝进去的稀粥全部呕出。
玉蝉儿脸色变了,冷冷地盯住他,待他呕毕,淡淡道:“张公子,这盆稀粥是小女子的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亲手端起苏秦的木碗,双手递给苏秦,“苏公子,你也不喝吗?”
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
“苏公子,只要你喝下这碗稀粥,就是谢了!”
苏秦呼呼几口,喝起粥来。
见她这般反应,张仪真正急了,语不成句:“上……上苍做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蝉儿没有睬他,顾自说道:“张公子,苏公子,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二位公子再不能住了,也无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喝完此粥,就收拾行囊,出谷去吧!”
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这是铁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苏秦放慢喝粥速度,低头思忖对策。玉蝉儿、童子盯住苏秦,显然在候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案上,起身,朝玉蝉儿深鞠一躬:“苏秦再谢姑娘美粥!”
玉蝉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小女子的话,苏公子尚未回复呢。”
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道:“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不适,又当如何是好?姑娘本性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多留一些时日,一则观望此药疗效,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舌病,于在下就是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面见先生,向先生致谢才是!”
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让他俩再住几天得了。先生不在,谷里也是冷清,多两个会说话的,也是个趣儿!”
玉蝉儿白他一眼,点头:“好吧。”又转对苏秦,“苏公子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说完转个身,款款而去。
看着玉蝉儿走进草舍,掩上舍门,张仪这才清醒过来,几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进碗里,一气喝光。
望着他的狼狈样子,童子笑了。
张仪拿袖抹过嘴,叹服道:“嗬,好一个小女子,在下服了!”
翌日下起秋雨,冷风萧瑟。
新草舍里,苏秦生出一堆火,二人烧烤起野山菇来,香味四溢。
张仪吃着菇,望着外面如幕布一般的雨丝,感慨道:“乖乖,得亏了这两间小房子哟!”
秋雨连绵数日,到第六天时,总算停了。
玉蝉儿款款走进鬼谷洞里。
鬼谷子看向她:“蝉儿,雨停了吧?”
玉蝉儿应道:“停了。”
鬼谷子看向跟着走进的童子:“小子,他们进山几日了?”
“不多不少,刚满二十一日!”
“哦。”鬼谷子伸个懒腰,“届满三七之数了!”
童子走到鬼谷子身后,在他背上、颈上又是捶又是捏,笑道:“嘻嘻,先生,您老这番云游……”故意顿住。
“是该回山喽。”鬼谷子缓缓起身。
童子一脸得意:“我就晓得是。小子这就去晓谕他俩?”
“去吧。”
雨后初晴,阳光普照,山谷再次现出生机。
二子草舍前,苏秦背篓子站着,显然在等张仪。不一会儿,张仪走出来,腰上挂柄剑。
童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二人这身装扮,问道:“咦,你们这是做啥?”
张仪扬手道:“呵呵呵,你来得好哩,上山采菇不?”
“采菇?就你俩?”
“对呀!”
“希望采到的不是毒菇。”
张仪惊愕:“毒菇?”
“半只就可毒死一头牛哟!”
“乖乖!”张仪咂舌,“幸亏方才没有吃到!走走走,小童子,这就陪我俩采去,哪些是毒菇,你得盯实些儿!”
“没空。”
“咦,你还能忙什么呢?”
“来给你们捎个喜信呀,”童子压低声,“先生云游回来了!”说毕转个身,蹦蹦跳跳地跑向溪水。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竟是傻了。
有顷,张仪率先回过神来,“啪”地扔下竹篓:“苏兄,甭愣了,换衣服!”说着走向自己的小屋。
苏秦这也反应过来,扔下竹篓,跑进自己的小屋。
二人匆匆换过衣服,走向草堂。
离草堂十几步处,张仪顿住步子,一脸难色。
苏秦觉出,吟道:“贤弟?”
张仪指向自己心窝,低声道:“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贤弟所为何事?”
张仪顾虑重重:“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赶我走吧?”
苏秦回过身,扯他衣服:“先生何等肚量,贤弟莫作此想!”
张仪心一横:“走,反正已到这一步了!”说着大步上前,敲门。
门开了,玉蝉儿迎出来。
张仪揖礼:“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
玉蝉儿指向刚刚挂起的一道竹帘:“先生正在休息!”
苏秦、张仪隔帘望去,隐约看到鬼谷子帘后端坐,似入冥境。二人对望一眼,就地跪下,叩首。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旧不动。
傍晚时分,当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隔门射进时,草堂里仍旧静若幽冥。鬼谷子端坐于帘后,苏、张跪于门外,玉蝉儿坐于几后,聚精会神地捧读一册竹简。
夕阳沉山,晚霞映天。
童子提着一篮子鲜菇和一些可食的块根,蹦蹦跳跳地跑回草堂,见苏秦、张仪跪在门口,不无惊愕道:“咦,你俩跪在这儿做什么?”
张仪急打手势:“嘘——”朝草舍努嘴,“先生在休息呢!”
童子白他一眼:“挡住路了,挪一下!”
张仪面现尴尬,往旁边挪挪,闪开个口子。
童子走进屋子,闹出很大的声音。
鬼谷子似乎让他吵醒了,张开两臂,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缈缈兮有约,悠悠兮尘心。”
玉蝉儿缓缓走入帘后,小声禀道:“先生,山外两位公子求见,已候多时了!”
鬼谷子声音沉沉的:“年轻人,既来求见,就进来吧。”随即旋过身子。
玉蝉儿撤去竹帘,与童子一左一右站在鬼谷子身后。
苏秦、张仪进门,趋至鬼谷子跟前,连拜三拜,伏于地上。
“呵呵呵,”鬼谷子冲二人笑道,“老朽云游几日,今日方回,让客人久等了!”
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有扰先生清静,请先生宽恕!”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是洛阳那位有舌疾的年轻人吧!既然是老朽请你来的,怎么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该当交给你了吧!”
“交给晚辈了,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几日了!”
“愿服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
苏秦急了:“前辈是说,晚辈舌疾,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
“是哩。你的舌疾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鬼谷子一句点破病根,苏秦大是叹服,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
鬼谷子看向张仪:“哦,这位年轻人,老朽也想起来了。你这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儿吗?”
张仪全身一寒,面现惭色,叩首道:“晚辈不敢!”
“既然不是来扯招幡儿的,你寻到此处何事?”
“我……”张仪眼珠儿一转,“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辈认赌服输,特来奉还先生三个响头!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叩!”说完,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鬼谷子微微一笑:“三个响头老朽收下,你可以走了!”
张仪急以臂肘轻碰苏秦。
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
鬼谷子淡淡问道:“是求卦否?”
“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舌疾倒在其次,随侍先生、恭听先生教诲才是首要。晚辈恳求先生容留!”
鬼谷子转对张仪:“这位年轻人,你也这么想吗?”
张仪叩拜:“晚辈不才,欲与苏秦一道,求拜先生为师!”
“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倒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
听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以为是要考试学问,豪气陡升,出口应道:“晚辈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
鬼谷子态度和蔼:“年轻人,百家学问何以不堪实用,能详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