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景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这一天,景美溪唱,鸟语花香。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却是无心赏景,快步前行,边走边识别道路。谷口一块巨石上刻着“鬼谷”二字。刻痕苍劲,入石寸深,长满了青苔。
苏秦面石肃立,揖礼。
张仪盯住刻字欣赏一阵,上前抚摸刻痕,叹喟道:“总算到了!”退后一步,揖礼。
此时此地,二人内心如同朝圣。
二人沿着谷中小溪大步走去。张仪步子渐慢,与苏秦拉开距离。苏秦停下脚步,扭头唱道:“贤弟……”
张仪抖抖脚:“我这……腿肚怎么发软哪?”
苏秦拐回来,关切地唱道:“何处不爽,是疼是痒?”
“不知道。”张仪蹲下来。
“我看端详!”苏秦作势要检查他的腿。
“不用看,不用看,我是……”张仪指指心窝,“这儿!”
苏秦盯住他,看他的腿,又看他的心,猜不透他究竟是哪儿不舒服。
张仪轻叹一声:“唉,我这……待会儿见到鬼谷先生,该……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呀!”
“我……”
不待他说下去,苏秦扯起他,唱道:“车到山前都是路呀,贤弟只管朝前走呀!”
张仪脖子一梗,牙一咬:“好,在下这就走,大不了让老白眉赶出山门,来个利索!”说着故意甩开膀子,头前大步走去。
二人沿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地,看到前面豁然开阔,有个山窝,窝中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的草坪上坐着一个小孩,正对太阳席坐,二目迷离,动作宛如一个修行大师。
二人近前一看,正是在洛阳扛幡的童子,心中大喜。
童子眼睛闭合,煞有介事地端坐。
张仪上前一步,揖礼:“童子,请问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一进谷童子就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准备的。
张仪提高声音:“童子?”
童子睁开眼睛,白他一下,又闭上了。
张仪知他故意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将声音提得更高:“童子,在下张仪有问!”
童子终于开口了:“要问什么,问吧。”
“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谷时,可曾看到一块刻字的石头?”
“看到了!”
童子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你还问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苦笑道:“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不在。”
张仪先是一惊,继而嘘出一口气,看向苏秦。
苏秦一急,竟是忘记唱了:“先……先……先生哪……哪……”
见他“哪”不出来了,童子扑哧一笑:“苏公子,先生云游去了。”
“什……什么是云……云游?”
童子指指远处的大山:“就是进大山里玩儿去了!”
“这……”苏秦看向张仪。
张仪微微皱眉,对童子拱手道:“敢问童子,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横他一眼,没好气地应道:“先生何时回来,我怎么晓得?”
张仪赔笑:“童子老弟,洛阳城里的事,怪我眼瞎、心塞,这来谷里,是专程向先生,还有你,赔个罪!”
童子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像人说的话!只是,不要老弟什么的,我不是你弟,也还不老呢!”
张仪再次赔笑:“是在下说得不对!童子看好,我这里给你赔个礼!”说着深深一揖。
“这个礼我收了。不过,”童子“嘿嘿”一笑,“你还欠我家先生三个响头和一块酬金!”
张仪摸出一块小金币:“金子在此,请验收。”眼珠子一转,也“嘿嘿”一笑,“至于三个响头嘛,我得见到先生再磕。”
“若是此说,你可以不磕,这就请出谷吧,先生云游去了。”
“这……”张仪眼球一转,“我们渴了,能给口水喝吗?”
童子指下溪流:“那儿就是!”
张仪苦笑:“还饿呀,怕是走不出这道谷哩!”说完略略弯腰,手捂肚子,脸上夸张地做出饥饿状。
童子看看日头:“嗯,是过午了。”目光转向张仪,“若想讨口饭吃,就直说嘛,拐这么大个弯!”又朝草舍大叫,“蝉儿姐,有讨饭的来喽!”
草舍里没有应声。
“咦,蝉儿姐呢?”童子转对二人,手指草地,“你们就坐在这儿,我去求求蝉儿姐,她一高兴,没准就会给你们盛口饭吃!”说着从地上弹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向草舍。
望着他跑去的背影,张仪缓缓嘘出一口气:“乖乖,幸亏我这脑筋转得快,不然的话,真就让这小子赶出谷哩!”
所幸有张仪在,苏秦长嘘一口气,朝他笑笑,在童子指定的草坪上坐下。
张仪咂吧一下舌头,也寻地儿坐了。
洞穴深处,鬼谷子端坐于席。
玉蝉儿款款走进来,小声禀道:“先生,苏公子与张公子来了。”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
“先生为何叹息?”
“山外尘世。”
“先生之意是……不收留他们?”
“童子晓得该怎么做。”
“哦。”玉蝉儿转身离开。
童子推开门,刚好玉蝉儿从洞里走出。
童子笑道:“嘻嘻,蝉儿姐,今儿天气特好,我正在晒日头,来了两个讨饭吃的!”说完嘴朝外一努,“呶!”
玉蝉儿淡淡道:“你打发他们吃就是了!”
“童子不敢做主!”
“为什么?”
童子悄声,语气调皮:“在这谷里,掌勺的是蝉儿姐呀!”
玉蝉儿给他个笑:“嘿,先生没封我掌勺,你倒是封了呀!”
“嘻嘻,这是事实嘛。”童子走向锅灶,“我先看看锅里,没有就抓瞎了!”掀开锅盖,“嘿,刚好还有一小点儿!”看向玉蝉儿,目光征询,“蝉儿姐,盛不?”
“想盛你就盛嘛。”
童子盛出两碗粥,端到草坪上,对苏、张二人微微一笑:“二位好口福,刚好午饭做得多些,还剩一小点儿,请享用!”说着将粥碗摆在草地上。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
张仪表情尴尬:“这……”
苏秦朝童子拱手:“谢谢香粥!”端起就喝。
肚子也确实饿了,张仪亦忙端起。
二人喝粥。
童子坐下来,盯住二人。待二人喝完粥,放下粥碗,童子将粥碗收起,摆在一边,站起来,做送客状:“二位喝完了,该走了吧。我们这儿是清修幽谷,不接待外宾。”
“这……”张仪看向苏秦。
苏秦起身,显然已经沉定下来,吟唱:“禀报童子仙人,我们不是外宾!”
见他突然“不”口吃了,童子扑哧笑了:“噫嘻,仙人这称呼童子不敢当哩。说吧,既然不是外宾,你想做啥?”
“太学求拜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仙童帮忙!”
童子表情夸张,惊诧道:“哦?锦囊呢?”
苏秦摸出锦囊,双手呈上。
童子接过,却不拆看,只朝草舍大喊:“蝉儿姐,快来,有人捎给咱个锦囊!”
草舍门开,一身山姑打扮的玉蝉儿款款而出,走向草坪。
张仪、苏秦惊呆了。尤其是张仪,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看。
童子对玉蝉儿道:“蝉儿姐,就是这东西,你看看!”说着将锦囊递给她。
玉蝉儿伸手接过,拆开,读一遍,看向童子:“是哪位公子捎的?”
童子指向苏秦。
玉蝉儿朝苏秦揖礼:“这位公子,玉蝉儿见礼了!”
见她与在洛阳见过的周室二公主一模一样,苏秦慌乱不已,忘了吟唱,又口吃起来:“苏……苏秦见……见……见……见……见……”
玉蝉儿微微一笑,接住他的话:“公子有此锦囊,想必与我家先生有缘。只是眼下不巧,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不能容留。请公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反应过来,急了:“这……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拖长声音:“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哟!”
这无疑是“委婉”地下达逐客令,张仪一时惊愕,看向苏秦。
苏秦向玉蝉儿长揖一礼,沉定下来:“恳求仙姑,悲心通融;容留我俩,恭候谷中!”
玉蝉儿看向童子。
童子笑道:“嘻嘻,蝉儿姐,你定。”
苏秦、张仪无不热切地看过来。
被二人如此盯视,玉蝉儿面色微红,指向草庐:“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二位何以栖身?”
张仪来劲了:“仙姑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绝不打扰仙姑雅修!”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珠子一转:“小仙童,待到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再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嘻嘻,”童子斜一眼张仪,“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几只花豹,特能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夜半子时若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公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心惊肉跳,由不得看向谷里,阴沉沉的果是森然。
苏秦转对玉蝉儿唱道:“仙姑好心,苏秦记下。何处栖身,自有办法!”
“二位公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说完,玉蝉儿转个身,款款走回草庐。
“嘻嘻,”童子对二人笑道,“蝉儿姐答应你们了,你们就自便吧,童子这就戏鱼去!”说完,撒腿跑向溪边。
待二人尽皆不见,苏秦、张仪兀自缓过气来。
张仪凑近苏秦,语气坚决:“苏兄,我敢赌上脑袋,这个仙姑就是雨公主!”
苏秦跪下来,朝四个方向叩首。
张仪纳闷了:“咦,苏兄,你这是磕的哪门子头?”
苏秦朗声吟唱:“感恩四方神仙,护佑公主康安!”
“好好好,这个头得磕!”张仪亦忙跪下叩首。
玉蝉儿在草庐里隔窗看向院中,见二人向四方磕头,“扑哧”笑了。
向神明谢完恩后,苏秦看看日头,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四下打量地势。
苏秦登上一处高坡,审看一会儿,走到离草庐百步开外的一处小山窝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回头寻找张仪,见他正在四处溜达。
苏秦朝张仪扬手吟唱:“贤弟……”
张仪跑过来。
苏秦指指脚下:“此处平坦宽敞,可以造屋起房!”
张仪惊愕:“造屋起房?你是说,我们自己盖个房子?”
苏秦点头。
“乖乖,”张仪咂舌道,“怎么不早说呀,我这儿还在到处寻觅山洞呢!”说着朝手掌吐口唾沫,“说吧,怎么盖?”
苏秦朝草舍努下嘴:“贤弟请借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看向草舍:“借斧、锯?”眼珠子一转,“呵呵呵,好差事咧!”
张仪信心十足地走向草庐,上前敲门。
房门开启,玉蝉儿站在门内。
张仪揖道:“我们想在那儿盖个房子,想向公主借斧、锯,好进山伐木!”
玉蝉儿语气冰冷,一字一顿:“你认错人了!”接着,房门“啪”地关上。
张仪急了:“公……”忙改口,“仙……仙姑……”
不待他说下去,草舍内一阵响动,舍门打开,一柄斧子破空飞出,房门再闭。
张仪呆了。
草舍内响起进洞的脚步声。
张仪回过神来,捡起斧子,苦笑一声,将自己的脑袋瓜子狠敲几下,悻悻地走向远处的苏秦。
张仪审看斧子,背上的刻字已是模糊,显然有些年头了。斧刃也钝,还有一处豁口。
张仪皱眉。苏秦拿过斧子一看,大步走向溪边,寻到一块粗石,洒水磨起来。
二人轮番磨斧,不消半个时辰,斧子已是闪闪发亮,锋利如初。二人持斧上山砍树,待天色迎黑,山窝里已堆起十余根木头。
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给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
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起上山,及至天黑,大大小小又扛回数十根木头。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摊在地上。再后就搬运土石,割截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所用的各种材料。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到房顶,开始铺苫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眯眼观赏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已彻底完工,这才爬下木梯,朝张仪扬手。
张仪飞跑过来,呵呵乐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只能学那有巢氏哩!”
苏秦指向预留的门窗位置,看向剩余的草与木料。
张仪看过去,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方才我还在琢磨,这门窗又该怎么办呢?”
童子不知何时已到身边,调侃道:“嘻嘻,叫我说,二位大可不必费心喽!”
“咦!”张仪一怔,看向他,“没有门窗能算房子吗?”
童子拖长声音,反问:“有门有窗就算房子了吗?”
张仪应道:“当然喽。是房子就得有门有窗!”压低声,阴阴一笑,“没门没窗是死人住的,叫棺,懂不?”
童子轻哂一声,岔开话题:“棺与不棺,劝二位甭再忙活了,蝉儿姐这请二位吃顿香饭呢!”
二人皆怔。
张仪率先反应过来,看向苏秦,喜不自禁:“呵呵呵,苏兄,仙姑见我们大厦告成,美味犒赏呢!”
苏秦拍打衣服,抖去头上的草屑,腼腆地笑了。
张仪一把扯起他:“抖什么抖,见仙姑,得沐浴更衣!”
二人走向溪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高高兴兴地来到草庐外面的草地上。
石几上早已放好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端坐于草地,给二人个笑:“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说完看向童子。
童子拿起勺,舀满两碗,摆在二人面前。
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啧啧啧,香死了!”转向玉蝉儿,“仙姑烧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