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进横眉怒目,气的脸色青黑,瞪圆的眼睛戾气沉沉。脑中不断回荡刚刚老管家禀告的隐情,他残存的理智和顾虑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爹爹,女儿做错了什么?彩绣又错在哪里?齐妈妈失了坠子又有何错?”方雪琴执意要问出原由,含泪诉道:“爹爹因珍珠坠子草率断案,冤枉齐妈妈,将无辜彩绣绑起来,又斥女儿不孝。如此武断行事,怎能让女儿信服?”
众人听她说的有理,纷纷点头赞同。
“十三年寒暑,齐妈妈不分日夜陪伴在女儿身边,生病时她衣不解带的照顾,待我胜过亲生的女儿。常言道:'一个老奴半个爹娘',不论功劳亦有苦劳啊!”方雪琴跪下来,央求:“念在她是女儿的乳母,请爹爹查明真相,还齐妈妈清白,也为平白死于非命的刘管事讨个公道。”
“讨公道?还清白?”方进突然大笑,冷漠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儿,“你随我来。”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云霞院而去。
“老爷,你要去哪里?”兰姨娘从地上爬起来追过去,不死心的大叫:“老爷,你还没治齐婆子的罪呢。”
“治罪?”赶上来的方雪琴一把抓住兰姨娘的纤细手腕,质问:“那珍珠坠子是你偷的,是也不是?”
“大小姐,这饭可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当心隔墙有耳。若老爷听见,再治你一个污蔑不敬之罪,可是会被逐出家门的。”兰姨娘不惊不愠,甩开腕上的力量,带着珍珠及一众婆子赶追方进而去。
云霞院内一时间聚集了全府百余人,方进站在正屋的檐廊下,老管家双手捧着几本账簿。
三台石阶下兰姨娘梨花泪雨、嘤嘤浅泣。旁边的珍珠面色平静,一双弯弯的笑眼泄漏内心的得意。
方雪琴跪在中央,左后边是齐妈妈,右后边是彩绣。再后边是并排摆放的三张长凳,和手执木棍的小厮。
方进面色凝重,凌厉的目光扫视众人,最终定格在方雪琴身上,“拿给她。”眼睛虽然盯着女儿,话却是对老管家说的。
老管家恭敬的捧着账簿放到方雪琴面前,说:“回大小姐,天未亮时,我晨起小解,见靠窗的桌上多了三本账簿。粗略一览发现内有隐情,又适逢东井浮尸与齐妈妈有关,故不敢隐瞒。请大小姐自己看看吧。”
方雪琴拿起账簿仔仔细细的翻阅,每翻过一页,脸色更冷漠一分……直至三本阅完,她云淡风轻的哼笑出声,从地上站起来,举起账簿重重摔在方进的脚下。她的两耳嗡嗡作响,听不见周围的人们议论声。自从回到家,她满腔的恨无处渲泄,每一日都在啃蚀着、煎熬着。恨的太久会累,闷的太久会痛,待到累与痛尽时,死亦何惧。
方雪琴一改伤心颓丧,意气风发的挺直腰板,嫣然一笑,“爹爹想用这几本假账簿做什么?难道要重复十五年前的冤案,将女儿逼出家门吗?”
“住口!”方进大怒,“无知幼女,不知在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竟敢当众污蔑为父?来啊,给我掌嘴!”
“不要!”齐妈妈大喊,哭着央求:“老爷,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我先前说过的,请老爷念在大小姐年幼不知轻重饶恕她吧。要掌嘴,老奴愿领罚。”
方雪琴走过去扶起磕头如捣蒜的齐妈妈,回头望向面如冰霜的父亲,压在心头的重量突然消失了,身心有着说不出来的轻松,“爹爹要女儿如何做了断?”
方进站在三台石阶之上居高临下,那凛冽的眼神看不到一丝慈爱。
“这还用问老爷?”兰姨娘剑拔弩张,指着齐妈妈和彩绣,“欠债还钱、杀人抵命。既然我远房兄弟是被她们害死的,她们便要用命来偿还。”
方雪琴目光似是一把尖刀刺向兰姨娘,即便她处于劣势,天生的倔强亦不能令她懦弱。她步步紧逼,迎向兰姨娘挑衅的眼神……
“陈素兰,你的名字是这个,对也不对?”
“当着老爷的面前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大小姐别坏了长幼尊卑的规矩。”
方雪琴每走近一步,兰姨娘犹豫的后退半步。两人像势均力敌的斗鸡,攻方步步为营,守方其奈我何。
“雪儿,这件事情已经查明,你莫要耍性子纠缠不休。”方进喝令呆站的小厮,“据证确凿,齐婆子害死账房管事,陷害大小姐。念她是府中的老人儿,两百大板,逐出家门。”
“谢老爷。”齐妈妈双手合十,大哭着磕头。“大小姐,老身年纪大了,再不能服侍你了。能用这条老命换你的平安,此生也值了。大小姐,离开方家吧,走的越远越好。”
听见齐妈妈的劝解,方雪琴哭笑不得。她堂堂方家的大小姐,竟然要让自己的乳母以命换取平安,而那个要夺她性命的人是这世上至亲的父亲。
方雪琴仰天狂笑,眼角的泪珠顺着耳鬓淌下。她一步步退后,婆娑泪眸始终凝视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唇角的笑有一丝苦、一丝痛、一丝释然、一丝空念……几步退到长凳旁边,推开齐妈妈臃肿的身子,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一动不动。
众人愕然的注视着她,看着她疯狂的大笑,看着她痛快的流泪,看着她绝望的仰头眺望天空,看着她从颤抖的嘴唇中哼出一声冷笑,直到她的眼眸变成空冥,她的冷笑变得凄怆,她一动不动的身体依旧倔强的挺直。
“打吧。我的平安该由我的命来担着。”
方雪琴仰着头,盯住天空唯一的云,洁白的令人不忍心撷采。
“师父,请让我代替大小姐吧。”岳玉君冲出人群跑到方雪琴身边,跪在地上央求:“昨晚大小姐吩咐齐妈妈送棉袍给我,并没有害账房管事。”
“蠢东西,你是什么人,敢编出这等谎话来诬罔视听。滚开,我不需你来代罚。”方雪琴张牙舞爪,拳打脚踢,愤懑的叫骂。
“琴儿,我不能……”
“你不能怎样?”方雪琴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的说:“我命中有此一遭,何人都代不得。你若真心疼我,只求我死后,送去慈恩寺见见娘。”
方雪琴极大声的提起江云心,不仅在场的众人动容,连怒极的方进也瞬时理智了半分。
“老爷。”兰姨娘忽然跪下,哭诉:“我那远房兄弟才二十五岁,命贱不值什么,死也罢了。可老爷仔细想想,大小姐为何指使齐婆子去杀害我那苦命的兄弟,还不是她贪了公中的银子,又暗中施了钱财命令我那兄弟做假账簿欺骗老爷。”
“兰姨娘,那三本账簿从始至终都在老管家与我的手中传递,你怎会知晓它的内容?”方雪琴一语即中,引得众人的目光转移到兰姨娘那边。
兰姨娘一怔,辩解:“才听了人说东井浮了尸,老爷忙着去捞人。老管家恰巧来玲珑阁回话,我自然要过问的。”
众人恍然大悟,唯有方雪琴看向冷汗淋淋的老管家,冷笑:“原来你也是她那一边的。”
老管家作揖,说:“大小姐莫怪罪,亏空公中的银子在咱们府里可是头等的大事,我哪敢隐瞒不报啊。”
“老管家该记头等功劳。”方雪琴指挥着众小厮,说:“来人,把齐妈妈,彩绣姑娘,和这个岳玉君绑到那边的大树下。”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妄动,最后全都看向默默不语的方进。
兰姨娘站起来抓过一个小厮手中的绳子,奔向岳玉君,“今日我偏要拆散你们这对小鸳鸯。”
岳玉君张开双手欲抓住她的手腕,却被方进一声“你敢!”喝住。方雪琴更是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含泪对着他摇头。
顷刻之间,云霞院最高大的三棵银杏树下绑着哭闹不休的齐妈妈,焦头烂额的彩绣,和皱眉闭眼的岳玉君。他不敢看那粗大的棍子打在方雪琴身上时的情景,他怕自己会抑制不住想要反抗。
原本想要隐瞒实情的方进斜睇兰姨娘,若非她刚才说出方雪琴贪了公中的银子、买通刘胜做假账簿的事情,他必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家主难当。”方进感叹,“雪儿,你身为大小姐,又掌管府中的钱银。无风不起浪,即然证据在此,刘胜更因此而丢了性命,我不罚你怎能服众?日后传出去,必定被世人唾弃,说我管家不严、教女无方。”
“爹爹莫再说什么,要罚什么,女儿依从便是。”方雪琴回到长凳上端端正正的坐好,扭回头与被绑在大树下的岳玉君对视良久,“问心无愧,何须作惊弓之鸟。”
岳玉君重重的点头。
“到这时,你仍然不肯认错?“方进含泪叹声,他的女儿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倔强。见方雪琴毫无悔悟,狠狠心,下令:“打一百大板,逐出家门,从此再不是方家的大小姐。”
兰姨娘使眼色给两个粗使的婆子,婆子们走过来一左一右将方雪琴按压趴在长凳上。两个执棍的小厮互看一眼,横拿起棍子便往方雪琴娇弱的臀部打去。
左边的婆子大声的报数:“一、二、三、四、五、六、……”
方雪琴咬紧牙关忍着,她干涩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水,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狂乱,发痛的牙龈泛着浓浓的酸味……身后那个部位每被棍子重打一下,自腰侧的肌肉上到脊背、下到脚趾都战栗的颤缩……恍如隔世,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她和岳宣每天骑着马在黑山坳的密林里穿梭,一直登上山顶看着东方露出半个弧线的旭日。马儿在低头吃草,岳宣在比划着新学的武功招式,她在做什么?在欢笑,在拍手,在采撷五颜六色的野花戴在头上,或者编成花环带回山寨里送给云娘。云娘喜欢花环,她在笑……
“琴儿!”
是谁在叫她?她的身子好轻,像一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