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怡馆原名朝阳台,建于假山之上,与晚风榭遥相呼应,站在朝阳台上能俯瞰方府全貌。这里本是方进之母在重阳日设宴款待家中老少的地方,自从方母去逝后便一直空着,仅是每月会定时差遣人来清扫。
方进来到母亲曾经坐过的高榻上,手轻轻抚摸五蝠捧寿金莲枝湘绣靠枕,神情哀伤不已。
见状,方雪琴跪在地上,自责道:“女儿不孝,思虑不够周全,竟一时忘了这里是老祖母最最偏爱的地方,爹爹触景伤情,悲怆至此,是女儿不孝。”
“罢了罢了,老太太已仙逝十载,多少往事皆如尘土。”方进挥挥手示意彩绣上前来扶起方雪琴,转身坐在高榻之上,说:“今日改了名字为的是素兰生日高兴,待明日改回来,以后不准在朝阳台摆宴。”
“是。”方雪琴惟命是从,眼角瞟向咬牙切齿、黑脸不悦的兰姨娘,心中大喜。
方进目不斜视,看着对面的晚风榭里搭起的戏台子已准备妥当,朗声道:“开戏吧。”
“兰姨娘请上坐。”
方雪琴过来让座,兰姨娘顺势与方进同坐高榻之上,却遭来白眼。
“下去!”方进不悦斥喝,瞪圆的眼斜睇兰姨娘,“素兰,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可别为了强出头失了脸面。”
兰姨娘尴尬的羞红了脸,见方雪琴上前来扶,立即靠过去,软语责备道:“真真是个不细心的孩子,怎就没安排我的去处呢。”
方雪琴假意尴尬,笑说:“我向姨娘赔不是,那座位早就安排了,只是姨娘想着跟在爹爹身后,没见到我来扶罢了。”说完挽着兰姨娘坐在右边的座位上,仅有一椅一高桌,上面摆着五六道花样新鲜菜式,有荤有素,有果有酒。
彩绣上前扶着方雪琴到对面的位置坐好,在她的示意下,小丫环拿着戏目单子及十二人的花名册子上来,说:“回老爷,戏班已准备妥当,请点戏。”
方进看向兰姨娘,笑说:“这第一出戏让雪儿点吧,难为她辛苦了几日。”
兰姨娘随声笑说:“我也正想着呢,老爷竟捷足先登了去。”回头唤着:“珍珠,快拿去给大小姐。”
珍珠依从,捧着戏目单子及花名册子到方雪琴桌前。
“这头一出必要博个好彩头,我想着《长生殿》中《定情》最为妙,想那唐明皇至情至性之人,与杨贵妃结下偕老之盟,赐金钗、钿盒定情。”方雪琴口吐莲花,句句直达兰姨娘心底。
兰姨娘娇媚浅淡,含情脉脉看向方进,“能与老爷伉俪情深、白首到老,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德。”
“伉俪情深?”方雪琴忽然脸色一黑,冷笑:“兰姨娘身为妾室,怎能与爹爹结为伉俪?”
兰姨娘怔愣呆滞,久久说不出话来。
“快看,他们出来了。”彩绣忽然大叫,指着晚风榭中的小戏台子,说:“大小姐快看,扮上唐明皇的那个戏子真真是俊美不凡。”
方进冷眼瞟了彩绣,心中百味杂陈。
寂静的朝阳台仅有杯箸茶盏的轻微碰撞声,方进面脸凝重;方雪琴闲适如云;兰姨娘懒懒散散;珍珠和彩绣默不作声……
一曲唱罢,方进赏了金元宝;方雪琴赏了翡翠珠;兰姨娘抠门的很,只丢进托盘里一枚金戒指。
小丫环又拿来戏目单子及十二花名册子,请方进点戏。他却迟迟不动,改而让兰姨娘点戏。这兰姨娘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方雪琴借由《定情》的故事讽刺她身份低贱,不配与方进偕老之盟。
“才刚大小姐点了一出好的,我也点出好的来。”兰姨娘佯装翻看戏目单子,说:“近来听家中的婆子们说,外面的戏班子排练一出新戏,真真的好。”兰姨娘眸光闪动,喜不自胜,说:“不如让他们唱了这出,咱们也看看。”
方进应允,说:“既然是好的,你点来。”
“我便点这出《荆钗记》吧。”兰姨娘交还戏目单子及花名册子,对方雪琴说:“这里有一对痴男怨女,富家千金以荆钗为聘,嫁给寒门子弟王十朋为妻。怎知婚后王十朋赴京赶考,夫妻二人从此天各一方。”
“姨娘果然点了出好戏。”方雪琴笑靥如花,心下早已把兰姨娘骂了千万遍。
兰姨娘笑道:“大小姐可别学这戏文中的钱玉莲,纵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该嫁错郎君悔恨终身呀。”
“多谢兰姨娘教诲。”
方雪琴嫣然一笑,看向另一面东偏院里搭起的观台,岳玉君混在师兄弟的堆里,目光亦寻向这边,两两相望已解相思苦。
一曲唱罢,方进心不在焉,见小丫环又拿来戏目单子,便指向彩绣,说:“你且点一出吧。”
彩绣福了福,说:“我哪里会这些,只在家时听过一出戏,方觉得好。”
方进说:“那便点来听听。”
彩绣说:“是。那我点出《南柯梦》吧。”
小丫环见方进点头,便出去禀告。
立时晚风榭的小戏台上扮了南柯太守的小生走出来,坐在椅上唤着小二拿酒来……唱腔未出口,便听见兰怡馆这边传出一声大喊:“罢了罢了,真真是要不得。”
唱戏的小生不知何故叫停,只委屈的站着不敢动。
这一边,兰姨娘附在珍珠耳边叮嘱几句,便起身到方进面前,说:“今儿是我的生日,我必要弹奏一曲以谢老爷、大小姐的恩情。”
方进睨了眼方雪琴,只见她默默不语,垂眸看向东偏院的高台。寻着视线而去,见岳玉君亦是看向这边,便更加明了两小无猜的心事。
他起身走到朝阳台的围栏边,对着外面的几处宴席,大声宣布:“今日,我方家有一件大事要宣布。”听众人议论声起,立即说:“从今以后,我的嫡女雪琴者,为掌家女儿,直至我儿方福子成年之日。”
兰姨娘立时怔怔的后退几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她又能怎样,方进一言九鼎,所做的决定从不改变,即便是正室夫人江云心亦无可奈何。
“素兰,你便在这里弹奏吧。”方进示意彩绣搬来一把椅子。
珍珠拿来琵琶交与兰姨娘,暗中将一枚硬物压在她的手掌中,眼珠瞟向东偏院的高台处。兰姨娘立即明白内中的原由,笑逐颜开,说:“我为老爷、大小姐弹奏一曲《阳春白雪》。”
“好好好。”
方进大悦,许久未听兰姨娘弹奏琵琶了。方雪琴并不惊讶,这陈素兰曾经是娼门的红花儿,怎会没有一技压身呢。
一曲琵琶莺羞赧,几声弦音未语迟,雨落竹林还山岳,花开空谷无人识。
曲终人散,方进到作坊去了,方雪琴亦回云霞院去。兰姨娘命珍珠陪着小福子及奶娘回玲珑阁,而她趁人不备,一路小跑去霜露楼的后院,一处隐蔽在杂草丛中的凉亭。
“你来了。”见兰姨娘气喘吁吁的坐在凉亭的石阶上,亭中的人抱怨道:“再晚些我便要回去了。”
兰姨娘抽出香帕子擦擦额上的汗珠,说:“你当我是快脚力的马儿。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跑来见你,可见有多难。那丫头鬼着呢,谁知道她有没有暗中叫人盯着我。”
亭中的人说:“今儿我偷偷去过玲珑阁的后院厢房,里面的金银珠宝真真是不少,看来你发财了。”
“那点子小财够养我一辈子吗?”兰姨娘冷嗤,说:“你没听见老爷宣布大小姐掌家吗?怎就能安心的在这里。”
亭中的人说:“听见又如何,他定下的便是圣旨。”见兰姨娘气愤的跺脚,扭回头瞪着自己,不屑的说:“都怪你没本事,倘若听我的话,早早的在她跪罚祠堂时便解决了,何苦现在烦恼?”
兰姨娘无奈道:“我哪里不想快快的解决了她,只可惜那丫头命大,又有老爷偏心护着。”
“我见这次是个好机会。”亭中的人阴晦的笑,说:“为了给你办生日,她可算是大手笔。那些钱可不是平白变出来的,你仔细想想……”
“总不会像我一样从平日的吃穿用度里克扣出来的吧。”兰姨娘一副“看白痴”的神情,挥动着手中的帕子无所事事,说:“即便有这胆量,也没个由头。她哪里有机会去拿公中的银子贪私?”
亭中人冷斥:“真真是愚蠢之极,打从你初一那日称病不理家事,她便自行打理年中的往来大小事,公中的银子犹如流水一般从她手中过,怎会没有机会克扣。”
“对呀,我怎就忘了。”兰姨娘恍然大悟,说:“去年我置办年货,打理年中的大小事,又自己操办了生日宴,已攒下五百两银子。”
“账房的管事是你的亲戚,还不快去安排。”亭中的人说完,隐入杂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兰姨娘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黑色人影,开心的拍手大笑,得意洋洋的说:“大小姐,过了今晚,我与你便要来世再相见了。”
起身拍拍裙上沾的雪土,兰姨娘扭摆着小蛮腰往霜露楼的角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