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琴认了娘,江云心该是喜悦的,可她依旧愁容满面、心事忡忡,几次欲言又止令急脾气的杨七娘按捺不住,追问根由。
江云心默默拭泪,怜惜的抚摸方雪琴的头,说:“今儿了却心事,明日更出家为尼,净六根、断尘缘。”
“娘,你为何如此固执?”方雪琴抓过江云心的手,意外的摸到掌心数道疤,翻过手来更是触目惊心。凹处有烫伤的痕迹,凸起有凝结的肉疤,掌纹被疤痕截断,细红的血管清晰可见。状似六条蛇缠绕在一起,或交叉;或平行;或首尾相连……
“娘!”方雪琴痛心的喊了一声,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在疤痕横亘的掌心。
“不,没什么。”江云心收回手藏在袖子里紧握成拳,她不该让孩子看见这些伤痕。
“娘,告诉我,是谁如此狠心,竟敢对正室的夫人下手?”方雪琴抓回两只手,平展拳头细细端详两只手上近十几条的疮痕,恨恨的咬牙咒骂,“终有一日,我要她百倍偿还。”
杨七娘厉声道:“除了那个娼货,谁敢对正室夫人不敬?说到底是那狼心狗肺的男人的罪过,若无他撑腰,妾室怎敢踩到正室的头上作威作福?”
“姐姐,休要再提他们。”江云心泪眼汪汪,喃喃说:“我只当自己死了,与他们再无瓜葛。生死皆由我的命,怪自己当初瞎眼嫁错了男人,如今怎能怨别人无情无义呢。”
“娘。”方雪琴糊乱的抹掉泪,鼓起勇气说:“我们回家,我倒要看看那个女人敢将我置于何处去。再不济事,我还是方家的大小姐,爹的亲闺女。”
江云心怜爱的抚摸着女儿的脸,哽咽说:“娘心意已决,只是有一句话要叮嘱你。”
“娘要说什么?”方雪琴专注的听着。
“再不要回方家,只养在姨妈家便好,日后配个好人家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娘留给你的银子足够三四年的花销和置办嫁妆。”江云心柔声细气,万般叮咛遭到方雪琴强硬的拒绝。
方雪琴一把推开她,步步后退大吼道:“不,我要带娘一起回家,我是爹的嫡亲闺女,便是妾室也不能赶我出家门。”
“雪儿,听娘的话。”江云心含泪苦苦哀求,她终将不忍心说出来。
杨七娘见状,说:“孩子历练了这一遭成熟了不少,有些话你只管告诉她。打吞牙齿和血吞未必是件好事,她若想知道根由,便是九头牛也拉不住。”
“是啊,姨妈,庵院比不得家里自在,还是搬回家去吧。”杨柳儿也劝和着。
江云心摇头,说:“姐姐,柳儿,雪儿,你们回去吧。我心意已决,再不肯踏出庵门半步。”
“娘不想跟我回去也好,唯有一件事定要答应女儿。”方雪琴恭恭敬敬站在亲娘面前。
“只要不逼我家去,旁的事我都答应。”江云心定定的看着两年未见的女儿,印象中年幼的她现今成熟了不少,连为人处事的态度也谨慎许多。
方雪琴思虑片刻,说:“娘,你心灰意冷也罢,厌世弃俗也罢,女儿只求你再等些时日,待我除了方家的孽根,你再作斟酌,可好?”
江云心叹声,“好吧,你天生的倔强怎肯听我的劝。要回去容易,可是能留下却难如登天。娘只叮嘱你事事小心,千万别惹恼了你爹,给那个女人抓住把柄。”
方雪琴跪下来给亲娘磕了头,哽咽道:“娘放心,女儿早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她奈何不得我。”
“好好好,娘只愿你安泰一生。”江云心扶起女儿拥入怀里,看向杨七娘,“求姐夫护送雪儿回去,他对姐夫极为敬重,想来也不敢为难孩子。”
杨七娘起身过来握握妹妹的胳膊,“你放心,我亲自送她回去。倘若他为父不仁,我便带回来视如亲生,再不踏方家门半步。”
“多谢姐姐。”放开女儿,江云心欲要下跪叩谢被杨七娘拦住。
杨七娘道:“你我亲姐妹何需如此见外?我们走了,你且安心住着,有事便叫小师父下山去送个信。”
“是。有劳姐姐和姐夫费心。”江云心依依不舍的看向女儿,“雪儿,你要谨言慎行。”
“知道了,娘。”方雪琴屈膝福了福,与杨柳儿随着杨七娘往禅房外走。
江云心送她们出了慈恩寺的庵门,又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子,终究要分离的。
目送马车奔驰而去,江云心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风溪村在山脚,马车行了两个时辰便到了杨宅的大门口。杨七领着徒弟们卸下新运来的一批镖,每抬进偏院角门内,站在门口的人贴上新封条,在册子上记录备案。
马车停罢,杨七娘,杨柳儿,方雪琴一一下车。岳宣见方雪琴一路怏怏不乐的样子不免暗自心焦,忽然想到一个好去处定能令她一扫阴郁。
“七叔。”岳宣跑到杨七身边,问:“能否借我一匹马。”
杨七扭头疑惑道:“借马?要何处去?”
岳宣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想带雪儿去个地方,一会子就回,不会耽搁七叔的大事。”
杨七远望已随杨七娘进了大门的方雪琴,说:“去吧。只别去远的地方,免得惹出是非。”
“是。”岳宣兴奋的跑到一匹马旁边,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驾!”
马儿慢吞吞的走到大门口,见方雪琴站在那里仰头盯着他看,岳宣笑说:“走。”说着伸出手,将方雪琴拉上马骑坐在身前。
“宣哥哥,我们要去何处?”方雪琴背靠着岳宣的胸膛,难以言喻的依赖令他心情愉悦。
抓好缰绳,在方雪琴耳边轻轻说:“去我们的小花园子。”
“小花园子?”方雪琴疑惑,“这里又不是黑山坳,怎会有我们的小花园子。”
“到了便知。”岳宣故作神秘的说,拉好缰绳大喝一声:“驾!”
马儿如箭冲出,向前奔去。
“你们两个跟着去,别跟得太紧。”杨七指挥着两个徒弟上马,追逐而去。
杨七娘从偏门里出来,望着尘土飞扬的远处,说:“雪儿倔强,非要回方家。若她一个人回去,我是不放心的。不如让宣儿一起去,也好相互照应。”
杨七拿棉巾拍打裤子上的土,说:“我已答应宣儿介绍到方家作坊去当学徒,他自然是要去的。只是两个孩子一个十二,一个十五,整日里厮混在一起要讨得多少闲言碎语?我想着不如送个丫环一起进去,到底是咱们家的人,方家要打要骂总是有顾忌的。”
杨七娘竖起大拇指夸讲道:“还是当家的思虑周全。这个主意好,我便把杏花赏给雪儿做丫环,正好是个伴儿。”
“成成,杏花是个心思多虑的,凡事有她在旁边照应着,咱们能放心。”杨七连连点头,随杨七娘一起进了家。
却说岳宣和方雪琴骑马在绕过大半个山,行到山的西北角,远远便看见一汪清泉自地下汩汩而出,喷出一团水花折射出七彩的光。
“吁!”勒紧缰绳,岳宣率先下马,又抱下方雪琴,一手拉着她的,一手牵着缰绳,慢步向清泉。
方雪琴呵出一口白气,说:“快到过冬节了,如此寒天里竟有不凝结的水,岸边石上的冰凌好美。”
放开方雪琴的手,岳宣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拴好马。回来时不知从哪里拿来的一袋榛果,说:“先净了手再吃些。我见你急着见娘早饭也没吃下多少,估摸着也该饿了。”
方雪琴瞧瞧脚下流动的泉溪,说:“水冷,净了手定会生出冻疮来,还是不要吃了。”
“谁说的,这是眼热泉,没见泉水冒个白烟气吗?”岳宣拉着方雪琴到泉眼最近的地方蹲下,交叠的四只手穿插进水花中,喷薄而出的泉柱激打在掌心和掌背,痒痒的、热热的。
“呵呵,有趣有趣。”平展手掌向下任水柱激打掌心,出其不意的抓握顿时水花四溅。方雪琴玩得不亦乐乎,抓按着岳宣的手掌效仿去抓握水花。
“雪儿,别再为父母的恩怨事忧心忡忡。你本该快活的,为何要执意到纷乱之中自寻烦恼呢。况且你离家两年,对家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你的爹娘孰是孰非,哪里是一言两语便能说得清楚。”岳宣循循善诱,希望她能抛开偏见,不要偏听母亲的一面之词。
方雪琴甩开岳宣的手,突然站起来冷着脸盯视前方,厉声道:“宣哥哥岂知我心中的悲,亲娘被逐出家门,我有家归不得。我恨自己当初不思周全,恨自己生来是女儿身,恨自己的亲爹娘视我如草芥。”
“雪儿,你不该如此想。”岳宣急的手足无措,紧紧握住方雪琴的双肩,正重说:“不论他们之间有多少恩怨纠葛,终究是我们的亲人。雪儿,你是善良的人,何苦逼着自己去恨去怨呢。”
“宣哥哥,我恨自己,恨娘,恨爹,更恨老天待我不公。”方雪琴推开岳宣,对着茫茫的山野声嘶力竭的大喊:“老天爷,你终究要我置身于何地!”
心疼的从背后抱住方雪琴,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岳宣轻轻的说:“雪儿,将你的恨分我一些,从此你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有恨,心变恶了,这样的我哪里值得。”方雪琴双眸空冥的望向远方,悠悠的说:“我和娘一样仿佛一夜白了少年头,再回不去了。”
“傻丫头,有我相陪,怎会回不去?”放开她,岳宣伸出左手的尾指,“来,我们作个约定。”
方雪琴含笑摇摇头,“宣哥哥,我们回去吧,姨娘和姨丈该担心了。”
娇弱的女孩仿佛被压上千斤的重担,岳宣暗自叹声,向着她的背影起誓:雪儿,今生今世,我定护你平平安安!
回来的路上遇到杨七派来的两个徒弟,三匹马四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杨家。
正午时分,吃过中饭,杨七娘领着丫环杏花来到方雪琴的屋里,此时岳宣和杨柳儿皆在此处玩笑。
杨七娘笑盈盈坐到方雪琴身边,招呼着杏花,说:“我和你姨丈商量着明日便送你回去,怕那黑心的女人不能善待你,故而让杏花陪你一起回去,也好贴身服侍。”
方雪琴拒绝说:“姨娘和姨丈的疼爱之情雪儿万分感激。回到那个家是好是歹我也没个数,何必让杏花姐姐陪我一同去受苦受罪呢。姨娘别担心,好在家中的奶娘和以前的丫环都在,我受不得委屈。”
杨七娘执意道:“若不带着杏花,我便留你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
“姨娘。”方雪琴无奈,看向岳宣。
岳宣点点头,说:“杏花姐姐不怕深入虎穴龙潭,你便依从了,好歹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身边。倘或在里面出了大事,七叔和七婶也好得到消息前来搭救。”
“正是呢。”杨七娘笑看岳宣,说:“果然最数宣儿知我的心中所虑。”
岳宣颌首行礼,不好意思的起身说:“我也去打点行装,先告辞了。”
“去吧。”杨七娘挥挥手,打发杏花也去收拾包袱,待到明日一同去方家。
这日夜里,杨柳儿心生不舍,与方雪琴同床而寝。杨柳儿送她一只极小的竹管,叮嘱在紧要关头便吹响这竹管,立即会有人来搭救她。
方雪琴感激不尽,将竹管放在贴身的荷包里。
直至四更,姊妹俩才昏昏睡去,再无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