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岳宣离开杨府杳无音信足有七日,方雪琴每日晨晓时分便到大门口张望,直到早膳时杨柳儿来寻她才肯回去。
看到方雪琴失魂落魄的样子,杨七备感心疼,几次找到岳宣劝和去见一见皆被拒绝,气的他大骂岳宣是懦夫,不肯担当。
岳宣付之一笑,默默的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打扫偏院,喂马,上山割草。
日复一日,又过了十天,方雪琴一病不起,杨柳儿本就烈性子的人儿,哪里看得自家人受委屈。一怒之下冲到偏院,拿起扫帚追着岳宣一通乱打。
岳宣惹不过杨柳儿的烈性子,只好跟着她一起进到内宅院里,躲在窗根底下偷偷观察方雪琴的病情。看到昔日爱笑爱玩的方雪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的心里又何尝好过的。
杨柳儿下令岳宣必须亲自为方雪琴侍疾,否则就把他绑了丢进马棚里冻死饿死。对此岳宣毫不在乎,每日揽下煎煮药汤的活计,只求方雪琴能早日康愈。
这一日,杨七娘逼着百般不愿吃药的方雪琴灌进一碗苦药汤,见杨七娘才转身放碗的空隙,喂进去的药汤便被她偷偷吐出来,正巧被进门的杨柳儿撞见。
杨柳儿搬着厚棉被站到床边,扭头对着床边小几上的水仙盆景唉声叹气,故作委屈道:“水仙啊水仙,你真真是个苦命的,从早到晚煎汤熬药的辛苦无人知晓,连熬出来的药汤也不愿下咽半口,可见你一片真心付诸东流,白白浪费啦。”
杨七娘回头瞧瞧闺女,又瞅瞅方雪琴,疑惑道:“你这话说的可奇了,那水仙花能听得懂才有鬼咧。”
“娘,水仙花听不懂不打紧,有人听得懂耶。”杨柳儿含笑瞟着方雪琴,将怀中抱着的厚棉平展盖在方雪琴的身上,说:“下一副药正熬着,十碗水才熬成这么一点点儿,真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连我这个当表姐的看着都喜欢,宣哥哥果然是极好的。”
“宣哥哥。”方雪琴呆怔怔的重复,顿时兴奋的抓着杨柳儿的手追问:“宣哥哥在何处?在屋外吗?他为何不来见我?”
杨柳儿叹声,反抓过腕上的一对小手,安抚道:“你这些日子喝的药汤全是他熬的,每日窝在小厨房里,脸被火薰的像黑炭。”见方雪琴要掀开被子下床,立即按住她躺回床上,边盖好被子边说:“但凡你心疼他的辛苦,就好好的吃药。待你身体康愈,我带你去寻他回来,可好?”
“好,我现在便吃药,还要吃饭。”方雪琴慌里慌张的搓手,抓被子,搔耳朵,捏下巴……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的盯着窗外的院子里不断走过的人影,寻找着最熟悉的那个人。
杨柳儿知她心中所想,立即打断她的思绪,说:“小厨房在西偏院,你便是眼睛瞪出来也见不到的。”不禁笑她单蠢,“你呀才多大的人儿,天天想着哥哥、哥哥的,也不知害臊。”
方雪琴似懂非懂,却又理直气壮说:“早在黑山坳的寨子里,那些山匪已把我和宣哥哥看成一对儿,说我是少当家的小媳妇,他们还叫我‘小奶奶’呢。”
杨柳儿哈哈大笑,尖细的食指在白瓷般的脸蛋上划划,“羞羞羞羞,真真是胆大包天的丫头,才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竟想着嫁人啦。”
“那又怎样。”方雪琴不服气的白眼,说:“日后真要嫁人,我愿意嫁给宣哥哥,他是好人。”
杨柳儿捂着额头叹声:“我的老天爷爷啊,这丫头走了一遭竟疯魔了,日后不知哪个没造化的娶了去,还不天天的装聋作哑,只当你说的是疯话。”
“哼,我偏要嫁给宣哥哥,即便是我爹娘也阻拦不得。”说到娘,方雪琴刹那间沉默了,她忘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等着她呢。
杨柳儿饶有兴趣的用食指点点方雪琴的鼻尖,笑问:“怎了,知道害臊了?”
“姨娘,那天的老妇人果真是我的亲娘吗?”方雪琴看向一直坐在对面罗汉床上绣花的杨七娘。
杨七娘放下手中的绣棚,走到床边坐下,搂入娇小的身子,说:“对,她是你的亲娘江云心,我的同胞妹妹。”
方雪琴仰头看杨七娘,抬手为她拭去泪珠,说:“为何我娘变成那般模样?她为何离开家?如今又住在哪里?”
杨七娘凝视稚气未脱的小脸,无比怜爱的搂着她入怀,哽咽说:“你爹纳了妾,又生了儿子,哪里还容得下你娘。”
方雪琴犹如五雷轰顶,耳边久久徘徊“纳了妾,生了儿子”的回声,喃喃自语道:“爹曾承诺一生只有娘一人,不纳妾,不养外室。为何今日却……不,我要去问娘。”
“好孩子,等你康愈了,我带你去见她。”杨七娘泪声安抚,心如刀割。刚刚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回到家人身边,小小的方雪琴即将要面对的困难也许远远胜过曾经的过往。
想到这对苦命的母女,杨七娘泪如雨下,“好孩子,你不过十二岁便要经历这些,上天不公啊。”
方雪琴默默的为她擦干眼泪,她该去见一见亲娘和那个违背誓言的爹。
又休养了十余日,在杨七娘和杨柳儿的悉心照顾下,方雪琴已康愈。她也如愿见到音信全无的岳宣,原来他一直都在杨宅。虽然他与她仅一墙之隔,却像远在天涯那般不相见。
这次岳宣没有退缩,应方雪琴的央求,他陪着她一起去见江云心。
慈恩寺,始建于盛唐贞观年间,后经百年的战火洗礼,而今虽毅然立于山之巅,却早已不复当年的香火鼎盛。寺内修行的比丘尼约五十人,沙弥尼不过百人。每日晨钟暮鼓,修功德、除业障、普渡众生。
当杨家的马车停在寺门外,早有小沙弥尼在寺门等候。
岳宣与赶车的老家仆留在寺外,杨七娘,杨柳儿,方雪琴随着领路的在大殿拜过菩萨,才往后院的禅房而去。
来到江云心居住的禅房,站在门外的清贤师太与杨七娘相礼,道:“江施主近来茶饭不思,整日以泪洗面。若她有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也好过埋在心里,业障难除。”
“多谢师太。”杨七娘双手合十,诚心感谢。
清贤师太念了“阿弥陀佛”后带着小沙弥尼悄声离开。
杨七娘敲敲房门,说:“云心,我将雪儿带来见你。”
房门应声而开,江云心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方雪琴,喃喃自语道:“我的儿,你若迟来一步,为娘的便要落发出家,从此遁入佛门不恋红尘事。”
“你心系女儿,哪能看破红尘事?”杨七娘拉着妹妹手往房里带,后面杨柳儿也牵着方雪琴一同入内,还细心的阖上门。
江云心垂首拭泪,不知为何,她竟害怕女儿眼中的冷漠。
“为何要离开家?”方雪琴面无表情,冷声质问,“你是正妻,即便爹纳妾室也不该赶你出家门。如今你变成这副模样,还有回还的余地吗?”
“住口!”杨七娘愤愤不平,责备说:“你娘落得如此下场皆是拜你所赐,眼下你非但不磕头认错,竟还大言不惭的怪罪他人?给我跪下!”
方雪琴站得直挺挺,昂头怒视,问:“若我有错,也是娘有错在先。当年她因小产心绪不宁,对我日夜百般折磨。但凡是个有心的人,谁见我不心生怜悯。那日爹派大师兄送绸到落井村的林家,我偷偷溜到马车货箱里藏着,整整饿了三天。”
杨七娘叹息,江云心失声痛哭,杨柳儿咬牙吱吱响。
“夜宿驿站,大师兄小解,听见后院马车箱子里的声响才发现奄奄一息的我,请了大夫医治。我不肯留在驿站,大师兄只好带着我继续往北,直到离落井村不远的山脚下被山匪劫了。大师兄负伤逃走,我却被抓上山给山匪头子当干闺女。”方雪琴声泪俱下,想到那时的胆战心惊,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呀,快起来。”杨柳儿拉起方雪琴到墙边的椅子坐下,抽出帕子为她拭泪。
江云心平复心绪,边流泪边说:“两年前,你不见的那日,我命人在家里找了三四遍也不见踪影,让彩绣去告诉你爹,想着他有法子寻你回来。岂知他全然不闻不问,整日里寻花问柳。又过了四个月,何大虎回到家里,哭着说货被劫了,还有你也被抓走了。”说到此处,又是痛彻心扉的大哭。
“而后呢?我爹心疼那车绸子胜过我。”方雪琴冷嘲的笑,自语:“爹平生爱财,我又是个女儿。丢了正好遂了心愿,他又何必花大钱来寻我。”
江云心默认的点点头,说:“那之后半年,一****用四抬小轿带回一个女子,她已身怀有孕。摆了十几桌的宴席,纳了妾,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我是否答允。新姨娘是花楼赎回来的姑娘,处事八面玲珑、谈笑往来无不老道的。”
“花楼里的娼,哪个是好的。”杨七娘愤恨的皱紧秀眉。
“一朝生子,母凭子贵,她在方家的位置如日中天,又哪里有我的好去处。”江云心茫然的仰头凝视房梁,说:“我本想上吊一死了之,可又挂念着你的安危。有我在方家一日,她的心怎能安?不知在老爷的耳边说了什么,他一怒之下逐我出家门,命何大虎送我来这里。”
方雪琴垂下眼皮,含泪发狠的起誓道:“终有一日,我定教她生不如死。”
江云心扑走过来抱住方雪琴,哭道:“不要,我的儿,能换得你平安归来,娘终生侍奉于佛前也甘愿。那女人岂是省油灯,你斗不过她。”
方雪琴微抬头细细端详苍老的母亲,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煎熬,放声大哭扑进她的怀里,狠狠的喊了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