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九月晴好的阳光,小夏说:“这种时候在北方是快下雪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随便地“嗯”了一声。我知道她是想问堂的情况,可是他已经关机四天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能去做什么。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躲在宿舍思乱想所以拖着小夏出来堤坝上吹风。
堂突然说他不要读书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虽然他很聪明,是学校来年高考的重点培养对象。可是他并不喜欢读书,只是,在他还没把自己想要的。想清楚的时间里他就像打发时间一样地读读书。
桐城是水乡,那时上小学要搭学校老师撑的船,我和堂住在离学校最远的小山坡下,每天要先走一段路才能搭到船。那时的堂,是笑容很少的孩子,他并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要让他住在乡下,这里没有快餐没有电子游戏,只有湍湍不息的水流和憨厚的乡民,那时的堂还不会用这样的词语去描述桐城。只是在他的眼里总有多多少少的敌意与排斥。
堂的阿婆有耳背病所以说话总是很大声:“阿堂啊,跟着阿南走,别走丢了,放学就早点回来哦!”我总是在他家门口抱着书包等他,他出了门就急急地走,我赶不上就小跑地跟着。那时的堂并不知道,他身上的T恤衫是桐城没有的,他干干净净的脸是桐城的小孩子都没有的,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堂到来的那几个月都没跟我说过话,只是我生病没有陪他去上学的那天。晚饭的时候,他端着个碗过来,里头是刚煮好的鸡蛋。他端坐在我的小木床旁:“我阿婆叫我拿来的。”说着便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我惊诧地看他。他的手又收了回去摸摸自己的额头:“不是那么烧。”那时我不知道堂的父亲是个医生,只是觉得这样的动作好亲昵好特别。痊愈几天后学校就放了假,我去敲堂的门,“吱呀”一声,却是阿婆橘皮般的脸。
“阿婆,阿堂在吗?”
“他在桥头呢。”
那时脚下是浸湿的木屐,走在桐城的青石板路上“嘎达,嘎达”作响。堂是不穿木屐的,他有跑鞋,干净的鞋面一如他的一切让人觉得特别。我看到他在桥墩边坐着。
“你在干嘛?”
他抬头看我:“等人。”
“来了吗?”
“没。”
“要不我带你去玩吧。”我拉起他的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跟着我走。
那是大片大片的雏菊花,娇嫩的花瓣中间是嫩黄色的花芯。在这样明亮的花丛中堂是满目的欢愉:“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我笑着说:“这是乡里葬老人的地方,桐城香火不胜,大多的年轻人都喜欢出外闯荡。所以老人们死了都葬在这里。”
堂疑惑地问我:“那不是很可怜?”
“不,桐城的人都喜欢桐城,阿婆说了桐城是水乡,桐城的地下是水做的,人死了葬在这里是浮在水上的。阿婆说做人太累一辈子都在赶路。所以在水上浮着是最舒服的。所以这里开满了雏菊,在世的人看了就知道老人们是欢喜的。”
我不知道那时堂信不信我的话,但我是信的,因为阿爸就在那里。
自那以后堂便很少去桥墩边,我知道他不再想着城里。他会留在这里。因为桐城是个传说里才有的美丽地方,这里的美丽一点一点渗进阿堂幼小的心灵。
我常常将我和堂一起长大的时光称之为:“纯善时光”。
我喜欢在堂的耳边讲那些关于桐城的古老的传说,美丽的诡异的,总是喜欢看他因为自己的胡编乱造的故事,时而满脸憧憬时而疑惑又好奇的表情。那时的堂还是简单的孩子,我常常偷笑他的傻气。
成长似乎很漫长,漫长到我以为世界只有桐城那么大,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桐城的人一样质朴而简单,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是,我等来的不是和堂顺理成章地像所有恶俗小说写的那样幸福快乐地长大并在一起到永远。也不是堂的爸爸把他带而分离。而是眼睁睁看着那个我喜欢的小男孩,一天一天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一天一天远离自己设想的未来。
堂的变化应该是从我们上初中开始,那时我们是桐城小学里唯一两个考上城里中学的学生。能够看看桐城以外的世界让我兴奋得好几夜都睡不着,堂却是一脸平静,对于他而言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小学的校长曾经意味深长地对堂的阿婆说:“他是桐城这几十年来难得的聪明孩子,就是心性……”我坐在旁边朝堂怪笑,他却侧过头一脸桀骜。
阿婆在那个夏夜拿出了她放在柜子里用古旧铜锁封住的檀香木盒。老房子的灯光一直很昏暗,可是檀香木盒的光泽却照亮了我的心情,阿婆打开木盒时没有我期待的首饰或者家谱,而是一叠钱,我从来不知道生活如此清贫的阿婆居然存了这么大一笔钱。她慢慢抚摸那些钞票好像那是个孩子的头。
阿婆叹了口气说:“这是你阿爸的命。”
我瞬间惊愕,自从阿爸去世那天阿婆再也没提起他来,也不准我提。我们都默认了命运给予彼此的缺失—幼年丧父,老来丧子。
“阿南,这是你爸在工地摔死后的抚恤费。这是你爸的命,以后你读书就是用你爸的命。你可千万不能对不起你爸。”阿婆说完,把木盒交给我,步履蹒跚地走回房间,昏暗的灯光打在她佝偻的背上,我突然发现阿婆是那样的苍老,缓慢地转过头,喉间压抑着哭声。
那个夜晚阿婆在睡梦中去世了。乡里的老人说:“人要是在梦里死了定是没遭什么罪的。”我穿着素衣,眼泪无声流淌,将手里的冥纸一张一张缓缓地放在火盆里。耳际依稀记得阿婆彻夜的哭声,那是一种老人才有的哭声,凄惨无助又暗暗地压低生怕惊动了别人。第二天早晨我去叫阿婆时,发现她已经浑身冰凉,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
阿婆说过:“人的一生都在赶路。”可是,她的一生都在等待。怀着孩子等那个承诺会回来娶她的男人,后来去城里打工的人告诉她,男人已经娶了富家小姐,如何如何风光,如何如何了得。她只是抱起儿子回家,重重地插上门闩,那夜桐城的水流和她一起落泪不止。眉目里尽是那男人的影子,她也安心地一个人抚养,慢慢等着儿子长大。后来儿子长大了,娶妻生子,虽是媳妇不是她合意的人。但她的生活终于安逸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安宁地过晚年时,儿子要出外挣钱,她就和媳妇一起照顾孙女,磕磕碰碰地过日子,心心念念想着儿子。然而,儿子在工地里摔死了,她怔了怔,好几天不会说话。等媳妇把儿子地骨灰带回来,她也不言语不哭闹,枯槁的双手慢慢地抚摸着骨灰盒像是抚摸他的脑袋。后来,媳妇在一天夜里和人跑了。她就一人抚养孙女,我想她是知道自己看不到我长大了,只是强撑着身子,一如她一生的隐忍一样。无声地等待我的成长与自己的死亡。
堂一直跪在我旁边陪着我。无声的陪伴着沉寂的我。
我曾经告诉小夏,那种陪伴是我要的一生,即使你悲伤得不会言语,不需要言语任何拥抱,只是陪伴。只是这样无声地陪伴也就是一生。
那个夏天我送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的人生乐章里加上了何其悲伤的低沉奏音,绵绵不绝。但是,桐城里最美的传说就是后山的雏菊墓,阿婆终于住进了那么美的地方。对于她苦难的一生也是一种最好的归宿。
离开桐城去城里读书的日子,冲淡了许多悲伤的心绪。堂依旧是名列前茅,他也在那个时期快速成长,不断蹿高的身体还有眉目间日渐英挺的神韵。偶尔在厕所里总能听见几个女生议论他的声音,比如:帅气,聪明,冷漠,生硬。心底暗暗泛开一些情绪:高兴?嫉妒?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