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事情的确没这么简单。之后发生的事情,非但超出了赵风和黄易的预料,即便是王隽,也无能为力了。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世上的许多事冥冥中总存在着不可预知的变数,而人们就艰难地行走在其中,而人们,正是制造这些变数的始作俑者。
不知谁说过一句话:生活是富有戏剧性的,而生活的精彩就在于它的不可预言。又他妈一语成■。
法不容情
一夜无话。早晨还没起床,灿烂的阳光便透过雕饰着轻轻浅浅小花儿的窗帘,将黄易刺醒。一番折腾,赶到公司刚好八点半,吴君和王晓丽在做晨扫,石磊不知在电脑前捣鼓什么,赵风坐在办公室里通电话,零星传来的话语表明,他似乎在与何博昌通话。总之,一切现象表明:事件平息了。
挨个打了招呼,黄易坐在办公椅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思索片刻,他抓起话筒拨通了老冯的电话。
“早上好冯老大,我是黄易。”
“早上好,正要找你。”
“你说,我在听。”
“昨天上层开会研究了这事,结果有两种:一是我降职;二是追回放出去的产品。”
黄易心忽地一沉,急道:“降职不行!不能因这点小钱害你!”
“都是老陈捣鬼,他以为这次上层要狠狠惩戒我,呵呵,没想到只作了这个决定。”老冯心情不错,不过语气听起来有点疲惫。显然事情的经过并非如结果这么简单。黄易心里清楚,昨天一整天,老冯肯定也不轻松。“没关系,降职也就是个说辞,再说了,虽然是小钱,对于你们刚起步的公司而言,作用却不小。”
“不行!”黄易的态度非常坚决,“不能害你。等会儿再给你电话,我和他们商量商量。”不由老冯分说,黄易挂断电话,手指频繁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急促的咚咚声。思索片刻,黄易走出办公室,看赵风已经通完电话,便对正在忙乎的几人说:“大家先放下手头的活,来办公室商量点事。”
五人坐定,黄易还未开口,赵风却先开了口:“昨天的事,何总知道了,是大厦管理去告了状,说我们再这么搞,影响不好。”
“什么什么呀!又不是我们犯罪,是别人来捣乱啊!”石磊叫开,吴君和王晓丽也怨声载道。赵风没做声,看了看黄易,黄易也看着赵风:“何总说什么没?”
“他不会说什么,只说以后注意些,别招惹这些人。”
“好,那暂时就这样,我们商量正事。”黄易心知何博昌虽没说什么,肯定有不小意见。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手一挥,转入正题:“老冯因为这事要被降职,大伙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这消息一时让吴君、王晓丽和石磊有些震惊,张了半晌嘴,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赵风阴沉着脸,看看大家,一句话没说。闷了半天,吴君开口:“还有转圜余地吗?”
“有。”黄易就等这句话,“退产品。”
“……”
几人一时闷住,谁都不说话了。办公室里静得能听清针落到地上的声音,只有大厦外烦闹的街道上不时传来超出城市噪音标准的通俗歌声,有时是女人声,多数是男人的嘶吼,摇滚不摇滚,深情不深情,像个畸形儿。最惨的是,偶尔在街道上风驰电掣而过的警车也像赶集一样,凑上一嗓子,搞得黄易心没来由地一阵抽搐。
这世道,细究起来,几乎没人是干干净净的——只不过,有良心的人,心存忧惧;没良心的人,丧心病狂。
黄易的手指又开始轻轻敲击桌面,他倒不担心吴君三人,他们三人怎么说也入世不深,良心不至于泯灭得这么快,他只担心赵风:一旦赵风拒绝退货,此事势必很难办,到头来害了老冯,也把黄易自己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五分钟的真空状态,办公室内空寂无声。黄易感觉有点冷,这种冷一如武汉的天气——当然是冬天,从内到外,不带一点儿人情味。
公司的落地玻璃门敞开着,从办公室一眼望去,可以看到电梯口的一角。走廊上的声音不时蹿进来,有时是笃笃笃的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有时是低声交谈的话语声,偶尔叮当一声,是电梯停顿后又开启的声息。
两个人影闯入敞开的玻璃门,也打破了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谁是黄易?”
来者态度倨傲,语气散漫,却透着股不容置疑。吴君站起身,迎出办公室:“请问你们是……?”
“谁是黄易?”一字不差,如法炮制。两名来者身材魁梧,均为男性,皮包夹在腋下,其貌不扬,气势却不小,见有人出面,两人的语气更加跋扈。
“请坐。”吴君见势不妙,便想先稳住二人,回头冲王晓丽喊道,“倒茶。”
“不用了。”来者抬手阻止了这一切,目光凶狠,像吃透江湖的老油条,“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带黄易回去调查一起经济案件。让他出来!”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炸在五人心头。吴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安地看着两名魁梧的公安,办公室内的石磊和王晓丽面露慌乱之色,看着黄易的眼神像在看陷入狼爪的小绵羊,只有赵风目光冷冷地穿过办公室的青黑色桃木门,盯着两名公安的方向。
黄易心里也很忐忑,他没想到老潘这么狠——不,不是老潘,一定是张成!竟然动用了公安局的关系,摆明了要整死黄易,整死纵横科技。站起来时,黄易的腿肚子有点哆嗦,他是怕,但还不至于怕成这样,他心里更多的是恨和愤怒。
“我是黄易。”黄易走出办公室,看着两名公安,“我跟你们走。”他还不至于昏了头,既然已知道是张成故意整他,就没必要向公安索看批捕令。有没有批捕令都得跟他们走,何必得罪他们?
一辆崭新的三菱越野吉普车停在楼下,黄易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骂。
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警灯像迪厅里的摇滚射灯,三菱呼啸而去,围拢的民众却还没散去。他们一定觉得这场面特像美国大片,那被带走的小子肯定不是杀人了就是强奸了。殊不知,蒙昧的人们啊,刚刚被带走的有志青年正是你们中善良、勤劳、执著的一员啊。
黄易想起在东北老家的情景:在自己开的酒吧内,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带走的一幕与此刻何其相似。人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为什么才过了三年,自己又转回了当年呢?
幸好没戴铐子,黄易在警笛声中拨通了王涛的电话:“喂,我是黄易。局里来了两人,开着警车把我从公司带走了,现在正在路上。说我犯了经济案,没这事,有人故意找关系整我。”担心这俩公安阻止他打电话,黄易不待王涛询问,一口气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通。
“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黄易将电话从耳朵上挪开,问前座副驾驶位置上正转头瞪来的公安:“您贵姓大名?”
“怎么着,你小子能耐不小,还没到局子就找到救兵?”公安挺戏谑的语气,大概对黄易的举动不屑一顾,“杜奇峰。”
黄易当即掉头,对电话小声说:“杜奇峰。”
“知道了,先挂了,没事。”
黄易还想说点什么,电话那端已经挂了。电话举在脸颊旁半天没放下,黄易的眼神像缺少智商,心里有个声音上蹿下跳:靠!是没事。你坐办公室,我坐警车,当然没你事。举棋不定之下,突然想到给王隽去个电话,还没拨通,副驾驶位置上响起了电话铃声。杜警官接通电话,三言两语就挂了。他转过头来笑着看着黄易,把黄易看得心里直发毛。
“你小子还真有本事啊,上车到现在不过五分钟,竟然找到了我哥们儿当救兵。”杜警官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像极了和善的居委会大妈,不,像小时候黄易特别喜欢的那名幼儿园阿姨。“没事,先带你回去,傍晚再回来。两头都是朋友。”
黄易心里长吁了一口足足憋了五十年的气。坐警车逛武汉,舒坦!黄易的心情别提有多好了,连下车走入公安局大楼的步伐都像是在赴情人约会。
唯一不爽的是,地点要不是公安局就好了。
寂寞高手
一个模样比街上最脏的乞丐还烂的人,躺在两层楼梯拐角的房子里,确切地说那不能叫房子,大概有两居室大。两居室你知道多大吧。当然,我的意思是指那房子大概有两居室里的洗手间那么大。那人蓬头垢面,衣服黑糊糊地像挂满了黑色的珠宝,铺垫在身下的褥子——大概是褥子吧,长一米多,宽六十厘米,肯定不是抹布,抹布没这么大的,薄薄地紧贴水泥地面。被乱糟糟的长发盖着的脸前,放着一个只有在农村老家才见过的狗食钵子。
一个犯人。
这是进入公安局大门后,黄易心情转糟的原因,他看到了一个已不能算作人的犯人。
“没什么好看的。”杜警官的话将呆住的黄易惊醒,他急忙拐进杜警官的办公室。不幸的是,办公室和关押犯人的“厕所”紧挨着,好半天,黄易都不能从那情景中回过神来。正应了一句话:犹自惊魂。
杜警官扔过来一支笔和一张纸:“写吧,我也快下班了,写完走人。”
“写……写什么?”黄易不解。
“写事情经过。”
“在工商局写过了。”
“你吃中饭吗?”
“吃。”
“晚饭呢?”
“吃。”
“吃了中饭,干吗还吃晚饭?”
“饿。”
饿字刚出口,杜警官眼睛就竖了起来。黄易不是不够聪明,只是还“犹自惊魂”呢,难免有点犯傻,好在傻的时间只有一瞬,杜警官的虎目还没完全竖立,他已乖乖趴在桌上运笔如飞了。
“别写多了,差不多就行。”杜警官笑了笑,独自出门去了。
其实,黄易的文笔还算可以,写这类东西不比读书时写检讨困难,不说登峰造极,也基本上算炉火纯青,他甚至常常冒出写小说当作家的念头。
当然,仅仅是念头。念头的由来还得赖温瑞安,一部《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写了十年也没见《天下无敌》出来,惹得黄易经常午夜惊梦,难解其苦,将心一横,就有了续写的念头。可惜,一直没付诸行动。
温瑞安书里的监狱很多,犯人自然也多,一念及此,黄易又想起了隔壁“房间”的犯人。他丢下笔,在门口四下看看没人,便轻手轻脚走了出来,站在半栅栏半墙壁的“房间”前,静静地看着那犯人。
走廊里静悄悄的,那犯人也静悄悄的,黄易心想:他可能快死了。
死,很可怕吗?不,一点都不。黄易就想过死,那是在老家最困难的时期,万念俱灰,前途一片黑暗,他想过死。在老家不远的一座山上,有一座火葬厂,小的时候,那里火化过许多死人,其中就有当场枪毙、当场火化的死刑犯。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总想去看犯人的样子,和执行枪决的武警的样子。于是脑海里会衍生出许多想象,尤其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尤其善思。
于是,他有了许多许多的噩梦,无一例外,都与生命、死亡、鬼魂有关,荒诞离奇、恐怖怪异,结果只有一个:自己吓自己。可他相信有生命,有死亡,有鬼魂,那是他自小的秘密,一个人的秘密,虽然害怕,但也骄傲,因为他有自己的秘密,连大人也不知道的。
也因此,黄易相信了命运,他觉得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命运,生也好,死也好,都是一个步骤。越长大,他越觉得生命是多么的宝贵,宝贵得让他绝不轻易地选择死亡。
多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珍惜生命,就是在尊重自己的人格。
黄易静静地看着那犯人,突然吓了一跳,他听到了说话声。再仔细看看,犯人仍一动未动,说话声是从窗外楼下传来的。扭头望去,黄易才真的吓了一跳。
楼下正和杜警官交谈的人是张成!更可恶的是,张成竟然在公安局大院里,光天化日之下,塞了一条中华烟给杜警官!
幸好杜警官没收,只拿了一包。两人结束谈话,张成离去,杜警官上楼。黄易赶忙溜回办公室,认认真真写“检讨”。脚步声传进门,黄易刚好写完结束语:此致,敬礼!
“杜警官,我写好了,您看看。”
“挺快嘛。吸不吸烟?自己拿。”杜警官随手掏出中华烟丢在黄易面前。
黄易取了一根,顺口说:“这烟很贵吧?”
杜警官没搭理他,一目十行地看黄易的“检讨书”。
啪,打火机的火苗蹿起有五寸高,黄易呀了一声,闻到一股焦煳味。他心里骂了句,将火苗调小,点了嘴上的中华烟。
“你这干什么呢!”杜警官威严地低喝了声。
手一哆嗦,火灭了,黄易不解地看着杜警官:“点烟呢,不是……你让我吸的吗?”
杜警官瞄了他一眼,目光像一把剑,看得黄易心里发毛:还真像六扇门高手。半晌,杜警官摇头苦笑:“不看王涛面子,我真想收拾收拾你小子,你过来看看你写的什么!”
黄易凑过去瞄了一眼:“没什么呀?”
“这儿!”杜警官拿起笔重重一画,四个字变得格外醒目:寂寞高手。
黄易傻了,马上满脸堆笑:“嘿嘿,嘿嘿嘿,杜警官,我不是有意的,要不……我重写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