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个声息又冒出来:别拿软弱当爱情!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傻子,吃一百个豆不知豆腥气!
黄易心里骂道:滚!你TM给老子滚远点!
春雨最是恼人,丝丝缕缕,纠缠不休,弄得人心都湿漉漉的。不知过了多久,天光隐退,夜色降临,王隽在他怀里哭睡了。黄易心沉沉的,把她抱起放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初春的雨夜,透着微寒。
坐在床边,黄易默默看着她熟睡的脸庞,曾经是那般的亲近。他伸出手,想触碰,终究僵在半途,慢慢收回。
“睡吧。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黄易默默念着。
没有了爱,也就没了恨。他一点都不恨她,也不恨老彭。他忽然有点难过,替王隽和老彭难过。
他坚信:爱无罪。
楚门世界
自始至终,黄易都未能与老彭见上一面,即使他全程参与了王隽和老彭这场颇有点形式主义味道的“分手见面会”。
王隽规划设计了此次分手见面会,地点是利济北路上岛咖啡,很有点小资意味。这年头,不知何时流行起了小资调调,颇令黄易不以为然。当然,用王隽的话说,那是她与老彭之间的事,言外之意就是旁人不要介入,所以黄易这个“旁人”被她安排在利济北路一医院大门口等候,看似陪伴,实际上彻底沦为“路人甲”。
从路这边望去,上岛就在左斜对面不远处,极目右斜对面正是泰合广场。自打来武汉,黄易就对这栋颇有气度的写字楼产生了好感,常想,或许有一日也会加入这栋写字楼内的某一家公司,与这栋楼宇进行一次亲密接触。可惜,这个小小的愿望总是阴差阳错地被粉碎,以至于,直到他离开,仍未能如愿。
王隽说:“等我十分钟。”
黄易微笑,点点头,没有废话。能说什么呢?
他想,或许可以说:嗨,玩得开心点儿。
心里那声音又一次幽灵般冒出来:扯淡!分手啊大哥,开心得起来吗?
想想也是,他说:放心去!我会誓死守候在此!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永不退缩,决不放弃!
心里那声音哈哈大笑:旁边就是医院,去精神科看看大夫吧。
他汗颜,无语。
黄易目送王隽袅袅向马路对面走去,又袅袅走进上岛。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还真有点与往日不同的美。多唯美的一个女人啊,连分手都这般刻意。黄易心里笑,善意地笑,有点苦涩,有点释然,自然也少不了一点点凄凉。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四十分钟,五十分钟……时间滴答溜走,也将黄易的耐性带走。他有些焦躁,在医院大门外往复走动,看上去像一个在等待妻子生产的丈夫。
从一开始,他就晓得“十分钟”是个天大的谎言,他承受着,在他心里,三十分钟是最佳预案,但现在已近一个小时,仍不见王隽踪影。他忽然念起一句话:傻老婆等野汉子。不!应该是:傻汉子等野老婆。也不对!和她已非那层关系了,至少在心里已不是。那应该是:傻汉子等野女人。对!野女人!
他打定主意,等下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冲上去,生食其肉,噬饮其血,绝不客气!拿村长不当干部,看这野女人还敢忽悠老夫!如此臆想着,他便安静了,燃上一支烟,在路旁树下静静吸着,继续傻等。
六十八分钟,王隽出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百合。她像一个与黄易约会的小姑娘,姗姗来迟,一脸的幸福。
黄易拿着烟,欣赏着她走来的风姿,一阵恍惚:此行,她到底是来分手,还是赴约?
“久等了。”王隽的嘴角都透着幸福感。
“没事,十分钟而已。”黄易清楚地感觉到,那份幸福感,绝非来自于他。 “呵呵。”王隽扑哧乐了,嗔他一眼,说,“多聊了一会儿。”
多聊了一会儿,嘿,多轻松的话语。黄易也不纠缠,瞄了眼她紧紧抱在怀中的百合,洁白无瑕。多纯洁呀,他想,可惜你不是。
两人并行,无语。
喧杂的街道,不时有人侧目,他们一定在想,那花儿是黄易送的。黄易忽然想吐,不为什么,就是觉着恶心。对于“分手见面会”的结果,他没问。有些事情,不必深究,有些答案不言自明。既然无关,何须探询?至于残念,存有便是温暖,若不珍惜,便抖落一地残红,腐入泥泞,化作冻土。你我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短暂相逢的路人,挥一挥手,便告别于天涯。
春雨贵如油。接下来的日子,天公忽然大方起来,没日没夜地滋润着万物。
黄易不敢懈怠,花了一周时间埋首于工作资料。曾国红、柳嵩等人已四面出击,他仍稳坐钓鱼台,并从刘正林手中搞到了另外一些技术资料。而且他发现了一个案例介绍——湖北荆门市广电宽带综合信息网一期工程,系统集成商:潮颐网络信息技术有限公司。
黄易心中一动,项目时间是2002年。他忽然明白,潮颐只是个新壳,公司实体运作早已开始。该项目包括A(模拟)、B(数据)两个平台,而潮颐的专长在数据平台集成上,那么A平台呢?
黄易意识到,他对潮颐的最初认知要推倒重来了。
好在还有时间,这只是个开始,他更加专注于资料。在这个春天,在这个春雨霏霏的三月,黄易毫无征兆地爆发出空前高涨的学习热情,这种状态连他自己都吃惊。
春天一直是个不被黄易喜欢的季节。
那些过往春季发生的太多悲伤失落告诉他:对于苦难,命运是从不理会你作出了怎样的努力。他想呀想,始终想不明白。忽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这是对的。
三月三十日,星期天,阴,小雨。黄易雨中急行。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他此刻就似个断魂人,以漂泊的心态,走出一种姿态,脸上还挂着恣意的神态。他不喜打伞,一把伞撑出的天空太小,挡不住流光瓢泼。更多时候,他安于且乐于接受通透的淋漓,以期铅华洗尽,沧桑毕露。
口袋中的电话也湿了,不堪忍受似的振动起来,真像一个生灵的濒死挣扎。黄易费劲掏出电话,来电显示:六叔。
他还没来得及按下接听键,电话突然莫名其妙地滑手而出,划出一道极写意的弧线,往石板路面砸落。
黄易一怔之后,立刻动了起来。
左手大拆棺,右手小折枝,出手便是绝迹武林三十年之久的两大绝学。可惜他抓的不是棺木,也不是枝蔓,而是电话。地球人都知道,电话还有个绰号,叫手机。手机小巧、湿滑,在他手间几番腾跃,先一个旱地拔葱,旋即燕子三点头,再改飞鸟投林,借力往四尺开外的石礅落去。
黄易大怒,心底虎喝:电贼休走!
甩肩、收腹、提臀,双脚一搓,急施八步赶蝉。黄易冲开雨幕,身形撞得雨珠激飞,眨眼追近手机,旋即双腿癫狂,竟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疯腿癫步。手机眼见砸向石礅,倏地,一只大脚板出现在石礅与手机之间,大脚板妙到巅峰地一抖一颤,化去手机雷霆之势。手机轻巧落于脚面,去势一缓,轻轻滑落于路面。一把抓起,出手如风,黄易闪电般按下接听键。
“六叔,是我!”
“这么久才接?再不接我就挂了。”六叔比黄易大不了几岁,熟悉的声音让黄易颇感亲近。
“刚在练功。”黄易说。
“练功?练什么功?跟你讲啊,法轮功之类,少去掺和!好好工作,别犯糊涂!”六叔警告。
“没事,跟你玩笑呢。”黄易赶忙正色,收起戏谑,“六叔,找我啥事?”
“也没什么事。你怎样,都还好?”
“我都好,不用担心。”
“嗯,那就好。”六叔的声音不似往日清亮,有些沙哑,有点低沉。
“六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呀?我怎么感觉你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事。”黄易有不妙的感觉。
“嗯……是有件事。”六叔有些迟疑。
“你说。”黄易忽然有点紧张。
“你六婶两个星期前走了。”
黄易一下子呆了,僵僵立着,周遭的一切忽然恍惚起来,失重感入体,他有要栽倒的失控。胃癌,这魔鬼一样的字眼蹿入脑海,六婶患上胃癌的消息他是知晓的,但医生说还有四个月时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医生不是说还有四个月时间吗?”黄易清醒了,冲电话大吼大叫。
“都没料到这么快……”六叔声音很低。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黄易压抑着,哭腔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姥姥去世的时候,也没人告诉他,几个月后,老妈才在电话里跟他说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的心在哆嗦,如今,开朗勤劳亲近的六婶也走了。
“谁都没想到扩散得这么快。吃什么吐什么,她大概知道要走了,不肯睡觉,没日没夜地跟人说话,疼得抽搐也装出笑脸,逼自己吃东西,硬往嘴里塞……走了也好,看着她整天被病痛折磨,没了人样,我心里难受……”电话那头,六叔的声音开始发抖,悲难自抑地颤抖。
黄易默默立着,高昂着头颅,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他就那般呆呆立在雨中,全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
想起张洁说的一句话:人生就是不断失去自己最爱的人的过程。他想,是不是不该看那段文字呢?是否这也冲抵了亲人们的一部分幸运呢?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可还是怀着不可言状的侥幸心理,一种万分之一的生存可能性压倒万分消亡的侥幸。然而,内心偏偏真的、真的是失望到彻底的空远……清冷的雨滴啊,能否给予一点点温暖呢!
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再也不信这狗东西说的话了——他恨恨地想。
一场春雨冷了心田。
黄易用一瓶二锅头干倒了自己。冷雨夜,哭醉眠。梦中,他看到满头银丝的奶奶,怀中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老泪纵横。小男孩也在哭,怀里抱着六婶的遗像,哭着要妈妈。
醒来时,凌晨四点。就着微弱的天光,黄易面向东北,将海子诗集一页一页撕下,又一页一页烧掉。
六婶走了。
黄易知道,六婶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多年前她姗姗而来,来到六叔身边,牵着六叔的手,打算不离不弃地走完这一生。而今,她悄然而去,从六叔身边像蝴蝶一样飞离。六叔伸出手想抓住,却只抓住了前半生的美好,留给后半生作回忆。
海子诗集在熊焚,一页一页地被毁灭。光火中,六婶的生活场景一幕一幕闪现,笑容依然亲切如母亲。黄易仿佛看见,六婶如蜻蜓一般,在和煦阳光中向天堂飞去。他燃起一支烟,透过窗帘眺望着天光,以期能寻见点什么,直到天光大亮。
一切依旧,车流冷漠,街道冷漠,高楼冷漠,城市冷漠,城中人冷漠。海子滚烫的心暖不了他们,六婶温暖的笑容也暖不了他们——这世界,冷漠。
烟灭,那一簇炭火般的点热也湮灭了。
黄易冷笑,冷得淡然,笑得坦然。他忽然懂得,冷或许才是常态,人如是,这世界亦如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轨迹,我们无权改动他人的,甚至自己的。既然给了生命的权利,那么,死亡也是权利。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六叔:活着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坚信,我们爱着的和爱着我们的人不论存活与否,都将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心中,一直激励我们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人,岂不就是世界。
黄易站在窗口,细细想来,其实进入2003年后,这个世界就不大太平,糟糕的事似乎不止在他的生活中才有发生:
1月,伊拉克危机愈演愈烈,多国宣布支持美国对伊政策;
2月1日,美国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在着陆前于得克萨斯州上空解体,机组人员共7人全部罹难;
2月15日,有史以来最大的反战示威活动在全球600多个城市同步上演,约600万人参与,共同反对对伊战争;
2月18日,韩国大邱地铁遭一精神病患纵火,造成198人死亡,147人受伤;
2月24日,中国新疆自治区伽师、巴楚两县发生6.8级强烈地震,260多人死亡,大量房屋倒塌;
3月12日,WHO发布SARS全球警报;
3月12日,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理佐兰?金吉奇遭到暗杀;
3月20日,第三次海湾战争爆发;
……悲惨的世界。
这一幕幕却让他感觉鲜活,似乎生命的殒落总能让他感到存在的价值。好似若不这般,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的相安无事,便如楚门的世界一般,虚无一梦。
当然,他不是一个反人类者,更不是反世界者,相反,他爱家爱国爱党中央,爱黑人白人黄种人,爱毫不相干的一棵树,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包括一头毫无瓜葛的猪——每次从菜场拎回猪髈,他都会想象猪生前的模样,想象那髈子如何孔武有力地支撑着憨态可掬的猪头,而后方能悲悯地大快朵颐。
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宗教无关,他不是个宗教徒,但他信知一些东西,譬如“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这很难解释,就好比,从不追星,但他会十分喜爱某些明星的某一支曲或某一部片。只关乎自我,与其他无关。
残酷吗?是的,残酷。
冷漠吗?不。
对这个世界,他有他的认知,他以他的认知行走于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