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一叶知春】
室友回家奔丧。
天明起床,日照进来,空出来的床铺上白惨惨的一片。 之前他为了要不要回家一趟作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毕业论 文开题在即,选题迟迟定不下来;相交四年的女友突然提 出分手;家里又来噩耗,奶奶命不久矣。一时间焦头烂额, 夜夜在寝室里喝酒,醉醺醺的,倒头便睡。那天下午他翘 掉公共课,告知我要回家了,上了火车又发来一条短信, 他说:“先前总是找各种理由,要开题了,要安抚女朋友 啦,实在是走不开,后来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在逃避,只要 不回去,就不用去面对亲人离世了。”他是我们的专业代 表,平素能干专注,强者如他,硬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这点软弱几乎让我感激。
是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还是小学时候的自己,列队 行走在通往北岭公园的马路上。每年三月的春游总是和扫 墓勾连在一起的。也因此,每年开春北岭公园最先开放的, 不是山花,而是我们一人一朵堆呈起来的纸花、绢花,接 着是班干部们昂首阔步,献上花圏,金箔纸在春风中猎猎 发响,最后由班干部队伍中最出挑的一位,代表全体同学 向革命英烈致辞,字字铿锵,感染得我们在随后的宣誓中, 也是拼尽全力地呼号。那是看《生死抉择》,看《上甘岭》 都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年岁,轻飘飘地不知深浅、不问生死, 活得盲目又自足。
一年一度英雄纪念碑前的扫墓,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感 知“沉重”的机会。所以我们都惧怕班上的一名同学,他
是调皮捣蛋出了名的,没事楸一下女生的羊角辫,推搡一 把男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笑话,做不完的鬼脸。回想起 来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极具可塑性的脸,扮什么像什么, 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去演话剧。
有一年扫墓,他排在我前头,大家正沉浸在三分钟的 默哀里,他忽然转头朝我眨巴了一眼,紧接着是第二眼、 第三眼,我被他盯得莫名其妙,疑心脸上有秽物,伸手挠 了挠,哪知他仍是频频回头看我,最后竟冲我做了一个猪 脸!那样庄严的时刻,他居然噘嘴拱鼻地扮演猪头,我不 由得笑了一声,很轻,但已然觉得冒犯了,罪无可赦,心 里也是恨极了他。这样的恶作剧是他一贯的作风:上课、 听报告会、看电影,但凡严肃公开的场合,他都不免要搞 怪一番,一个人嬉皮笑脸的还不够,非要拉大伙下水,最 好是闹得场面不可收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如今久已失去联系,再想到,也懂得并原宥了他。这 些年,没少遇见这样的“危险分子”——没错,笑,其实 是一种很“危险”的举动,意味着失控,对抗整齐划一的 秩序。他们的笑,与乐观开朗无关,不涉及天性,只是笑。 往往待到笑意褪去,冷却下来,他们才敞露那一颗深藏的 老灵魂一一在我们渴盼长大的关口,他们反其道而行,以 故作的明朗,掩盖毫无做作的沧桑。小学毕业前夕,他退 学走人,全班都松了一口气,后来班主任和我们讲述他的 家境,父母离异,母亲远走高飞,留下他和毫无责任心的 父亲浑浑度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奶奶一起住,课余帮助 奶奶糊纸盒挣钱,他的作业从没有一次是完整完成的。零 零散散的叙述,向我们展览了他在我们视野之外的生活碎片,并非如预想的是什么暴发户的儿子,纨绔子弟,只不 过他比我们先行一步,乃至两步,提早领略到了生之艰辛 与酸楚,才会以笑掩泪,你看,他连哭和笑都这么暧昧模 糊——截然区别于我们彼时的清明,非黑即白,哭得一览 无余,笑得没心没肺。
生而为人,近似钻石,拥有多个棱面,倾其一生,有 些人只能打磨出一两个面,而那些早慧之人,洞晓世事绝 非简单平面,因此比常人多出一两面的盈余,绽放光彩一-眼泪的丰富,他比我们早尝了。回到那个梦境,我仍旧是 低着头,脸上是做作的悲伤与沉痛,不敢抬头,不敢张望, 不敢窃窃私语,不敢回应他朝我传递的那一刹那异样的明 亮……周身郁郁葱葱,侧柏是陵园里最常见的植株,蓦地 有侧柏叶掉落肩头,吸附在毛线衣上,青青如苍耳。
寒假在家整理壁橱,无意翻出小学时候的日记本,有 六七本之多,凭借匮乏的词汇量竟也写了四五年。其中一 篇就是记四年级春游扫墓的,末尾居然还附了一首类似诗 歌的东西,许是有意想要颠覆一下从一年级就开始写一直 写到三年级,还是以“我们立志继承革命先辈的传统,好 好学司,不辜负爸爸妈妈老师祖国的期望”作结的“扫墓” 题材吧:另起一行取了个小标题:扫墓的快乐——“四海归 帆/玄青色的石碑上写着:永垂不朽/碑沿上的松柏,尽有 苍绿/蓦地掉下柏叶/一片、两片/碧绿,微青/不是每一 片落叶都在深秋跌坠……”
【秋天味道】
面对期末考成绩掲晓时,好朋友的成绩一跃而上,超 过了自己,面上是诚挚的祝福,内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 落的吧,为什么偏偏是你?这般狭隘、偏执,又割舍不掉 的情谊……
多年后,同一帮人的聚餐上,说些体面的笑话和旧闻 旧事,佯装不再记得彼时的诸般非难与怨怼,一团和气, 推杯换盏,不时低头照顾一下手机,其实手机里不过是一 些无聊的笑话短信,刚才饭桌上已经讲过一轮,旁人看来 像是公务繁忙的样子,反正佯装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手机屏的冷光和顶灯的柔光打成一片,这般冷暖并置的处 境,渐渐地不再觉得尴尬,开始如鱼得水……
笑中有泪。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里写过一个关于小丑的细节: “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在听一个小丑打诨,正在捧腹大笑时, 会在小丑的眼睛里看到凄凉的眼神,小丑的嘴唇在微笑, 他的笑话越来越滑稽,因为在他逗人发笑的时候他更加感 到自己无法忍受的孤独。”
现实中,憨豆先生、金凯瑞先后爆出抑郁,周星驰亦 备受各种负面新闻缠身,港人电影圏一度对他发起讨伐, “人格分裂” “极端自我” “毫不管其他人死活”……与喜剧 之王形象相去甚远,坊间一时也是揣测不断。
喜剧,作为类型片的一种,严格意义上说,对立于悲 剧,区分于剧情片、战争片、政治片、功夫片、传记片(当 然不排除几种类型有交叠杂揉)。喜剧电影永远是一众类 型片里的明媚色调,让人开怀——起码观影预期,概莫如 是。而作为观影者的我们,极易忽视生产“明媚”的一整 套运作机制,其实常常与“明媚”无关,甚至比其他类型 片更加晦暗。在最近一次的访谈中,周星驰坦言很多年以 前就借助剧中角色之口,坦白了江郎才尽的忧心焦虑,相 应地,访谈切到了那个角色所在的电影画面,夸张的面部 表情和肢体动作,若非他自己招供,谁解这张狂底下的柔 软用心?——既然喜剧片的生产、运作机制与其他片子别 无二致,那这部分额外的“明媚”自然就成了不能承受之轻。
最早见识黎耀祥,还不是蝉联视帝,在古天乐版的《神 雕侠侣》中扮演老顽童,顶着两边腮红,活像一只精壮的 狒狒,围在杨过小龙女身边,上蹿下跳的,没一刻消停。 谁曾想,这样一个“老顽童”,深藏不露,细腻心绪化成 文字,才让外人,起码对于我,得以对他改观一二。摘录 几段他的文字、语录——
“我的世界某种程度上是疯的,没有娱乐。”
“演员大部分时间都是苦的,不然会看不懂人生是什 么东西。要去演戏,就必须记住生命里最不开心的时刻, 记住苦难的感觉。”
“演员演出的状态有时真的很奇妙,外在的东西愈多, 内在的东西就愈少;演员把创作的注意力集中在外面的东 西时,内在的东西往往就会不自觉地被淹没,甚至消失得 无影无踪。”
他借助表演说到秋天的味道:“你是否是一个有情的 人,是否是一个对生活环境有触觉的人,都很重要。我很 有趣,我是能‘嗔’到秋天的人。以前在西贡居住,一起床就知道秋天到了,当中有树香,带点凉。”——听来也 觉得凉意满身。
不转行的喜剧演员,终其一生在喜剧这个单一的格局 里蜕变、求新,突破再突破,直到再无可破。生之有涯, 照出你我的局限,而欢笑如他们,更是清楚地洞察出边界, 并早早地体味到惘惘的威胁,迫得他们千锤百炼,有情有 义,笑意厚重——而那时,正是秋天味道袭来的时刻。
戏梦人生。我喜欢喜剧,更喜欢看喜剧演员私下的生 存状态,虽然这有些残忍了。
【还有夏和冬】
从小生长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小城里,面对酷热的夏天 和酷寒的冬季,于情于理总不及春秋二季来得友好。凉热 两极,就像过分殷勤,抑或太过严苛,总不免让人起疑反 感。凡事皆有其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南方, 在北方住到了第七个年头。春秋短暂,几乎可以不用添置 春秋装,夏天过完就直接跳到了冬天,雾霾、沙尘、寒风、 雪片。在这样两极的气候里待久了,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 脆弱,反而日益钝化。风里来雨里去的,再也不会大惊小 怪。
她是我大一初入学校编辑部时认识的学姐,高我两 级,蝉联了两届“校园十佳歌手”,是当之无愧的卫冕王, 考虑到比赛悬念,第三次再报名参赛,主办方直接让她退 赛充当评委,劝导她,这是比赢得比赛更了不起的荣誉, 那一次她不无遗憾地以表演嘉宾的身份出现在舞台上,也 是她的绝唱。老实说,从小到大我对于“虽败犹荣”这类 自欺的说法总不那么信服,输了就是输了,哪有那么多借 口的?不问是非曲直,直取目标。她告诉我,从前她也是 这样一个人,从不妥协,视倾诉为懦弱,独来独往,看不 到别人。她说,唱歌本来就不需要太多人的,自己唱给自 己听,有什么不可以?
“别让我在街头/漫无目的游走/以为你会找寻 我……”十三岁,代表初中组参赛全市青年歌手比赛,固 执地非要唱张惠妹的《认真》,不同意更换曲目一一那种 更贴合十三岁这个年纪的校园歌曲。她一个人站在舞台一 角唱完,没有谢幕,却迎来安可。已经回到后台,卸妆一 半的她只好返场再唱一曲,王菲的《执迷不悔》。公布结果,她三甲不入,主持人也向她解释,所谓的“安可”和“返 场演出”实际上是安慰奖的鼓励——只有她自己坚信,事 实并非如此,她给自己买了一支口红,进口的,当是奖励。
十六岁,选择做一名艺考生,通俗唱法辅修钢琴。常 常逃课到操场上,听着耳塞里的Skinny Puppy,肆意“舞 蹈”,她笑着说,她的肢体协调性很差,不能同时唱跳, 但是在那段压抑的日子里,她喜欢戴上耳塞在操场上不按 理出牌地扭动,是身体在极度紧张之后的随意伸展。我说, 这不就是舞蹈的本意吗?她笑笑。
十九岁,和其他艺考生一样,背着琴谱、演出服满中 国跑地去考试。顺利录取,又满中国地跑,旅行、支教。 她说,抛开观念、报道、命名、思维定式,真正坐在土房 的教室里的时候,她只想和那些脏兮兮的小孩说话、聊天, 没有功利性的预设目标,无须礼节方面的揣度,只是倾诉、 倾听,回环往复,互换生命经验。她说,在弱者面前表现 出来的礼貌,包藏着担心伤害对方自尊的包容心,其实是 另一种歧视和自恃。她给他们朗读《追忆似水年华》,她 说这是她自己平时不会看的书,却想要和他们一起分享其 中的精妙,以及她的困惑。平起平坐、百无禁忌的支教生 活,这是她的总结,不要误人子弟就已经很好了。
二十三岁,编辑部的毕业欢送会上,她全程笑嘻嘻地 和我们闹,那时她已被一家化工企业聘用。我问她,没有 签到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难过吗?她借着酒劲,一把 搂过我,小子,有谁敢说自己对本专业就是十二分精通, 非此不可了的? 一句反问把我问倒,然后就看着她摇摇晃 晃地各处敬酒,洒脱极了。通宵唱K,个个都是麦霸,唯 独她捲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荼醒酒,终于她被大伙 推到点唱机前,点了一首小虎队的《新年快乐》,相当地 不应景,很简单的旋律还被她唱走了调。我只听清了最后 一句,“祝我们快乐”。
四年过去了,她在工作上小有所成,而我也升到了研 二,过年收到她的祝福短信,我回复她说,我在电视上看 到你当年唱的那首歌了。片刻以后,她回我,我也看到 了——
“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 一片蔚蓝晴空/四季还有夏 和冬/谁说只能做朋友……”
谁说不应景?
【如歌的行扳】
有一阵子骑车去上课,耳塞里放着黄耀明,那首《如 歌的行扳》循环听了一学期。上午九点沖的阳光从槐树间 隙里渗下来,丝丝缕缕,尘屑在一束束漏光里打转飞扬, 有点雾;松的美感。摄影课上说,这个城市早上八九点和下 午四五点的光是最适宜拍片的,有层次。这个灰扑扑的城 市,也只有等八九点的阳光降临后,才是真正有了亮色, 活过来。
《如歌的行板》,仙气飘飘的前奏每次响起来还是能激 我一下,没错,仙气飘飘,从《借借你的爱》到《若水》, 断断续续收着他的专辑,黄耀明的唱腔总给我一种黏稠的 画面感,一字一段皆能幻化成形。关锦鹏就让黄耀明在《愈 快乐愈堕落》的片尾翻唱《暗涌》,低沉、绵密,画面上 是两位主人公开车跨过了青马大桥,天色清冷,黄耀明一 段接一段地唱,车已过了一路……
很可惜,《如歌的行板》没有拍MV,但无碍跟随词 曲,遥想内里风光:起初是一大面辽阔的云海,云雾撩拨, 充满人工操作的痕迹,打个比方,类似20世纪90年代神话 剧里的大神出场的情形,一股干冰就能给人一种腾云驾雾 的想象,并且还笃信不疑;之后莲叶袅袅,长亭向晚,红 色的地灯亮起来,给云海渲染上一抹艳红,说是晚霞有些 勉强,但又实在不影响其幻其美,属于上世纪末的舞池风 情……就是这样的感觉,自然造物从外拉到内,他能把一 切都唱回室内:夕阳是顶灯,飞鸟是吊扇,莲叶是湿纸巾, 凉亭则是席梦思了……那种旁人避之不及的虚假的“塑料 感”,他不躲不偏,反而大肆渲染,又不招致反感——不 属于户外,他是想要唱出一间斗室来的歌手,房间里有金 沙金粉深埋的宁静,室外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再听《如歌的行板》,总是不由得回想那阵子,穿梭在漏 光树下,快马平剑。旋律里包容了彼时彼地的光线、气味、 温度、颜色……比记忆更牢靠。
看看他的单曲名:《禁色》《石头记》《春光乍泄》《这 么远,那么近》《风月宝鉴》《绝色》《艳阳天》《花非花》《每 曰一禁果》《光天化曰》《淫红尘》《不夜情》……首首关情, 似一位清高孤绝,历经红尘又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偏世人给他的评价多集中在“妖冶” “颓靡” “魅惑”。听听林夕给他写的《四季歌》吧,听他如何清澈脱俗——
红日微风吹幼苗 云内归鸟知春晓 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 床畔蝴蝶飞走了
船在桥底轻快摇 桥上风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一首歌谣 湖上荷花初开了
四季似歌有冷暖 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四季似歌有冷暖 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桥下流水赶退潮 黄叶风里轻轻跳 快快抱月睡星星闪耀 凝望谁家偷偷笑
何地神仙把扇摇 留下霜雪知多少 蚂蚁有洞穴家有一个门 门外狂风呼呼叫
四季似歌有冷暖 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令你的心在跳 令你的心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