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午夜时分,走在一条公路上。
这条路随便通向哪里,我早巳感觉到它的遥远,感觉中又一次把自己从锈蚀已久的铁箱里面取出。我听到开启铁箱的声音,那可能是我唯一留在午夜的,静悄悄脚步的声音。江边,又是煤场,庞大、臃肿而又黑暗。一再地从我意识中涌现……永远的轰鸣、肮脏、烟尘迷漫,像昏暗的江潮永不止息地向四周向天际上涌去,我必须暂时被阻挡,停留在这几秒钟的空白里。
黑色的输送带无声地滚动,从江边停泊的巨大黑影般的驳船里,把煤炭运到岸上很远的地方,—只手,无数只手伸进驳船的腹脏里,伸进暗自流淌和翻滚着的江心,把这个黑夜,把我,正在全部掏空。
没有行人,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我站在路上,是路在一直走动?我看见,输送带下方无数只滚轴都在加速运动,朝着一个方向,在我眼里,慢慢地变成一种永恒的力量。
我站在公路上,完全不需要行走,却巳经走得很远很远……
那年早春,我突然放弃了以往安静舒适的生活,只身南下。我只带着一本书,与路有关的《弗兰德公路》,开始了背离输送带的漫长路程,渴望离开和永远遗忘江边的那座煤场。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与文学有关的行走。在深圳、北京,在黄河古道边老家的土炕,在高层写字楼、公寓或简陋客栈,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本书中行走。有时候,我感觉站在江边煤场的高处,在诗歌癫狂而真实的顶峰,准备燃烧,准备燃烧的煤炭,完成了继续点燃的我,焚烬的我……经过每一个地址,就如同是对崭新语言的打量、认知或重新整合。
流浪,也许就是一种漫长的疾病。
那个冬天我真的病了,先是顽固地冷,后来是放肆地热。我拖着累赘的身子沿着一条模糊不清的街道蠕蠕而行。太阳,挂在高高的法国梧桐的树枝上,像泄气的白气球一样悬浮,不肯坠落。街道上不断有出租车,自行车和摩托车穿梭而过,鲜花店没有一朵鲜花开放,碟屋里传来港台歌曲,发出地狱里的窃窃私语。
有人在街道对面喊我的名字,我已经分辨了许久,如同半个世纪一般漫长,那种喊我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模糊。我几乎毫无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去……那个叫出我名字的人,只是和我的名字在打着交道,我与生活、与世界里许多人都是这样。
一种近乎透明的药液,反复冲淡着我的血液,一本书使我变得格外浓醇、亢奋和冲动。
法国作家克劳德?西蒙,1985年诺贝尔文学获得者。《弗兰德公路》是他的代表著作,声音和画面的强烈交织,像大台风来临前的海滩,混乱惊恐,紧张危机,如同世界末日。海滩上,一片狼藉,文明在撤退,文字在撤退……他的文字使所有后来人望尘莫及。西蒙使文字抵达到真诚、原始和那种疯狂的甚至是丧心病狂的极度之境,没有人像他那样描写战争、回忆、荣誉、交媾和马匹。
台风来临前的海岸,轰鸣,仍然是轰鸣!
现在,我走在午夜公路上,如同走在任何地点,走在这本书里,走进风暴降临前的东海岸边的一座小岛上。
那年夏天,参加一个笔会,我和他认识了,我们在夜晚的海滩,看潮听潮,完全是一种诗歌的邂逅。我们明显已经从对方之中感受到海潮,感受奇异的平静之后又一次猛烈的冲撞。我们同样死心塌地无望地爱着诗歌和大海。
中午时分,天气预报紧急通知,一场在西太平洋上形成的强热带风暴即将席卷小岛……风暴来了,黄昏时分,我们俩也来了,几十丈高的巨浪把整个小岛几乎掀翻,灰暗的天空被摧毁,崩塌。我和他卡在礁石的缝隙里,生死莫测,双手死死抠进石缝,永恒的巨浪一次次覆盖头顶……临别的时候,我们握手,紧紧握手,眼睛不能对视,不能说话。他回他的西安,我回到长江边的城市,同样是古城,同样是牵挂。
一别十几年,杳无音信。几天前,在酒桌上,一位战友突然对我说起他,知道吗?他被枪毙了!他后来成了一个黑帮的头目,绑架,杀人,贩毒,强奸。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他当时的诗歌写得那么怪诞、奇异、狂热而又充满暴力。那么,他的行为是如此突兀,出人意料。不平庸,也难以平庸……我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变得十分遥远……酒店、光线、房间里的人,椅子全部消失了,落地玻璃窗外面的大街和夜晚,疾速地消退而去……退回到那个夏天,那个黄昏之中猛烈摇晃着的台风中的小岛……我喝下满满一大杯烈酒,跌跌撞撞冲进盥洗间,伏在黑色大理石的台面上,背后卫生间的门不断地打开,关上,砰砰巨响。
我仿佛丧失了意识,之后,是回忆又把我重新带到路上。
而且,我一个人必须在午夜出现。我宁静地注视着远方,是啊,通向远方的每一条路都在一直经过,路基旁全部是无边的衰草、桥梁、坟墓和隧洞,我现在必须默默地迅速穿过。我反复地在问自己,如果我放弃了诗歌,我又会是怎样?午夜的路拒绝回答,就像拒绝它自身一样。我知道,路永远拒绝答案,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那么,我选择的,是一条离去还是返回之旅?
在路上,我感觉一次次地离开那座长江旁边的煤场,从煤堆内部巨大的阴影里面穿过,身体的血液里回响着无数根钢铁滚轴的声音,路面也无声地向前滚动,午夜——黑色的输送带反复地运动,微微颠簸。
我一直在那本书里行走。《弗兰德公路》最终只是一次逃亡之旅。
作为世界级文学大师,他永远关注的部是人的问题,全部内容都是描述一支溃散的队伍,沿着弗兰德公路撤退的故事。最终,这批人不是背对而是迎着死亡、惊恐和残暴,即使是绝望中的逃亡,也同样壮观!悲壮!
正如我现在站在午夜的公路上,已经忘记了起点和终点;忘记了归途和迷途。
他走了,也肯定沿着一条午夜的公路,带着他的困惑、激情、沉迷与罪孽,如幽灵一般返回那年岛屿上的风暴之中。在那里,路已经无踪无影,一切逆向或顺向的风,到底吹向哪里?风只为世界里的一切造型,为海岛、铁树、摩大大褛,为了大雁的飘零又飘落,难道最终不能成为自己?
而仍然活着的人必须在大风中行迸。
我向远方走去,路的尽端出现微弱的光亮,路和天空突然被撕裂,撕开一道豁口,晨曦像充血一般的充满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