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橘林是我去得最多的,也是我见过这个世上橘子最多的橘子林。
一条省道悄悄地穿过,在公路和湖泊之间,是一大片狭长的湖滩,南北分布,绵延十几里全部都是橘子树。
我忘记当初是怎么走进这座树林的。那肯定是一个下午,青幽黑亮的橘子一定还没有成熟,用生硬的眼神打量着我,明显有一种不加掩饰的警觉和排斥。
几乎全部都是路,却感到无路可行。
眼前的橘子树看似间隔松散,但是,每一棵都紧密相连,使我根本无法正常行走,我每往前走一步,都不得不弓下身子,而许多枝条散漫伸展开来,离地面不到几十公分。这样,我就不得暂时停下脚步,四处打量,感觉有个方向的枝条稍稍稀疏些,钻过去,才发觉其实更密。
我相信,现在,所有的动作只有那些橘子能够看见,并且因为一直集中精力注视着,那些橘子都继续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神情,脸色变得越来越青,紧巴巴地一齐盯住我。
没有成熟的橘子应该不是橘子了,那又该是什么呢?
在这个橘子的世界里,我是一个非法闯入者,而且,是多么异类和孤立。我品尝着什么叫孤立无援,什么叫举目无亲的滋味,而我给这些无辜的橘子带来的紧张和不安是我无法预知的。
橘子园里是明暗的,至少现在给我感觉是这样。
这种阴暗不是像我常见的夜晚,它极富层次感,片段的,甚至是细碎的,也完全可能是橘子树叶营造的。一片片的叶子铺陈着,我却一点不感觉到它们的松弛,它们严严密密,挺拔锋利,错落有致。我静静打量着,终于发现,那些叶丛里的橘子全部变成了一模一样的铆钉,紧紧地把无数的叶子拧死,纹丝不动。
不时有鸟飞过来,它们随便落在树上,用尖尖的喙啄击着那些橘子,好像不是真的在啄,而是漫不经心,很随便敷衍的样子。那些鸟竟然有的就落在我旁边的枝条上,却毫无察觉,我一伸手就能够抓住。我慢慢领悟到,这些鸟一定尝试过无数次,而每次都无法啄破那个丑陋怪物坚韧的皮肤,而且那怪物还散发着一股酸涩发苦的味道。它们一定非常丧气,迷糊和诧异,但是,它们望望远处之后,仍然歪过头啄击几下,那不过是象征性的,或者下意识的动作,不一会就没有了任何动静,这些灰黑色的鸟也就慢慢成为青黑色树叶的一部分,应该是最柔软的最温暖的部分。就像几片枯叶,暂时还没有飘落的样子,很快就被我忽略了。
一道明晃晃的白光笔直射出,照耀着橘子林,隐晦幽暗的林子里似乎在动摇和犹豫中慢慢退去……我突然想到,任何一种光芒都是不可阻挡的,也无论何时何地,更不分高贵和低贱。
接着,越来越强烈地带着酸和辛辣的刺激味道一阵阵袭来,很快弥漫在我的周围,我突然觉醒的味觉,又迅速被橘园挥发的更加浓烈的味道牢牢地囚禁起来,直到所有的味觉彻底被摧毁,直至空白,散失。
一条黑影扑簌簌地一溜而过,是一条土灰色的蛇。湖滩上活动的蛇都有剧毒。它若无其事,不慌不忙地在稍远处停下来,张望着,根本没有顾忌我的存在。也许在它眼里,我只是一截树枝或其他东西。蛇是一种十分胆小、善良且与世无争的动物,从来不会主动攻击谁,所以,它的剧毒只是做做样子的。不一会,那条蛇躺在那里就不愿动弹了,融化在土色中,立即变成了另外的事物。
我站在原地,站在整个橘子林里。
我不假思索地想起橘子成熟的季节,所有的橘子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把空气和目光所及之处烙得嗞嗞作响,周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焦煳味。
我准备摘下一颗橘子又突然缩回手,那种怜惜的感受如同生怕被烫伤一样,那么真切和生动——每一颗成熟的橘子都不是烙铁,而是小灯笼,高高悬挂着,照亮了自己,照亮了湖畔的小村庄,照亮了所有夜晚。
一阵夜风,橘子就会自己落下来,满地都是。
那个时候,从湖那边不断飞过来的鸟一齐落在橘林里,庆祝它们最豪奢的节日,整个橘子林立即变成了无人打扫的战场,一片狼藉。
如果,我眼前的橘子知道这样的结局,又该是怎样?我想,这一切都与橘子无关,即使预知到成熟就是一种遗弃和腐烂,那也与它毫不相干。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是不可阻挡的,包括成熟。
我立即理解了这时的橘子林为什么笼罩在沉郁晦暗之中,表情是如此僵硬、严峻。
橘子是有生命的,而且,很可能通过我们来感知这个世界。
我突然加快步伐,钻出了林子,前方是阳光中的湖泊,无边无际,光芒四射,眼前瞬时一阵漆黑。
站在高高湖堤上,回过头,那片黑沉沉的橘子林像湖水,正在慢慢地下陷……
我充满疑惑,那片橘子林是否真的存在?而且,我好像从来没有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