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的一个中午,我乘坐的豪华大巴穿过长沙,像箭一般射向韶山。
两边的山头蜿蜒不息,一气呵成,整个的山冲在疾驰的轰鸣中显得无动于衷。
因为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我感觉到山冲的空气被摩擦得炙热灼人,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车窗不断地横扫着路旁霜打的树枝,好像带电一般,闪出橘红色的强光。
直到猛地刹车,停在水塘的旁边,仿佛利剑终于插进韶山的底部。我环顾周围,一个人的故居出现了,周围充满着刀鞘一般空空的沉静。
我看见多年前熟悉的画面在水塘上面显现出来,四周全部是人,在画面上面无声地移动,仿佛江南的四月。江岸边放蜂人的蜂箱,那么多的人像蜜蜂从毛泽东故居、毛家祠堂、韶山党支部和旅游商店进进出出。而我此刻肯定不在采集什么,是在不停地排空自己,变成会移动的躯壳,随着人群飘动着……
从长江北岸到来这里,为了完成寻找一个人的多年心愿,因为是生命中息息相关的离去的人,所有这种寻找自始至终充满了期待,困惑和一种悼念。
周围人的脸上几乎变化成一种表情,凝重,严肃,一切显得格外地呆板,了无声息,最终形成一个词:死板。我怀疑水塘里的水是虚假的,是一块表面光滑的青石,僵硬,冰冷。
我努力地经过故居前的小水塘,克制着走进水中奇怪的冲动,但是不断有一种力量在内心与我抗争着,最终使我获得了某种渐渐复苏的意识。
我现在站的地方,是一个伟人的故居,既然是故居就表示曾经,表示过去式,而眼前真实出现的是一个中国农村普通的农家住宅,怎么也无法与想象中的画面吻合。故居仍旧,曾经住过的人走了,无论走进神话或神化的世界,但终究不属于我眼前看见的一切。
即使是第一次来,我感觉已经来了多少次。
来到这里,感觉与来到任何地方都不尽相同,心理上背负着太多沉重的负担,所有的传说、传奇、宗教和神话都通过一个已故的老人而堆积在韶山这个地名上,在水塘的水面上漂浮。我在想,来过这里的人比这里的树叶和山中的石头要多,比故居的土坯泥砖要多,比水塘里的水更多。
我发现眼前常常出现举着小红旗的队伍,是一些城市党政机关组织的党性教育而来的,因为这里是全国党性教育基地,据说,每年这些人占参观人数约七成左右。
尽管周围静寂无声,铁板一样的空气沉闷,压迫着水塘的呼吸,我仍然可以看见水塘里有和我家乡一样的荷叶,也是因为季节的缘故,而变化成为叫残荷的植物。我坐在水塘边的石块上,听高大的杨树上叶子落在水面上的声音,不断地有小鱼探出脑袋又迅速游去,漾开一圈圈精致的水波,经久不息。
我突然想起少年时的毛泽东曾经在这里戏水,在这里学会了游泳。立即,水塘在我面前变得庞大起来,周围的人群幻化成为滔滔不绝的波浪,这里一定连接着湘江、长江和黄河,连接着四海和大洋。这个叫十三伢子的男孩从这里游出,一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都无法相信的是,他游泳一直保持着一种泳姿,他就用这个姿势一路排山倒海,挥波斩澜,成为舵手,成为船长,成为当时中国众多水手的父亲。
我开始对这个水塘崇敬起来。
从水面看过去,韶山的景色慢慢变得清亮起来,变得和蔼可亲。十三间土坯屋,住过他老人家和他的所有亲人,我一间间走过去,里面的人早已不在了,在离开最后——间低矮阴暗的小屋时,我停下了,突然感到黯然伤神。
就在这里,我的父亲肯定像我一样,站在这里,这个1938年入伍的老兵,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末期的一个夏天,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当时的他拖着已患癌症的孱弱身体,回去两个月之后就离开了人世。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想法,这个身上到处都是弹片的老兵,在“文革”中备受折磨,被打成走资派,在悲愤交加的日子里身患绝症仍然被红卫兵揪斗、游街、关押,在最后绝望的日子里来这里。我想,他纯粹是为了信仰,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为了一个老兵忠诚的心愿。可能正是这种忠诚成全了他一生追求的完美,包括他的信念、荣耀和不屈。
我不知道,他最后站在这里到底在想什么,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走出故居的小屋,一定是和我一样的坦然和平静……毛泽东走出去了,父亲走出去了,我也终于走了出去,走到对面的水塘旁边,在父亲曾经照相的位置连照了几张相。
对面的土坯房子在夕阳里闪耀着泥土古朴浑厚的亮光,我知道这是泥土本身的光芒,不属于任何人和任何地方。
故居在我的对面。
我想起了,在我们农村看见许多人家做屋时候的欢快情景,许多人赤脚在一个水坑里拼命地踩着,然后把和着稻草的熟泥倒进木头的框子里,晾干以后就成了土坯砖块,垒成像韶山冲毛家一样的房子。现在,我看见的故居和我们家乡没什么两样,我无论到来和离去,对于泥土来讲我永远是站在原地。
韶山冲的黄昏慢慢降落,眼前的景物变得渐渐模糊,我感觉到周围蠕动的人群像泥浆一样在故居的四周慢慢形成一体。父亲在里面,十三伢子在里面,我在里面。
之后,我们像一群鸡鸭一样被导游挥赶到滴水洞和毛家祠堂,原来我一直以为这里是个非常壮观庞大的洞穴,一看才知道是个山谷,全部模仿中南海的样式,虽然不怎么彰显豪华,也处处充满着阴森森的凛然逼人的帝王之气。当时毛在这个山沟的水坑里游泳,随意说了一句,以后回来就住在这里。被当时陪同的湖南省委书记听到后就立即大兴土木。建成之后,他只回来住了一次,最后陪他来的是那个张姓的贴身医护人员,江青从来没有来过。
一进毛家祠堂,就看见一个酷似毛泽东长相的老者,他身材魁梧,声音低沉,目光敏锐,像摆道场的道士一样威严逼人,但是,有更多装腔作势演戏的成分。他先让我们朝毛家列祖列宗谒拜,然后送我们每个一张有毛泽东像的薄铜片,说是免费的,保佑大富大贵。当时祠堂里有许多人,他走过来第一个递给我,当时感激不已,然后从后面一个小门进去。在极其狭小的房间坐了五六个女孩,人人手上拿着一把电动的刻字笔,其中一个说,20块,我赶紧掏都掏不及,出门久久看着上面刻的我的名字。突然,一个小女孩冲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说你钱没给,我立即返身指着一个女孩说,她收了,那个女孩迅速消失了,我把铜片放到裤子袋里,又小心地拍了拍。
离韶山冲不远的地方就是宁乡,刘少奇的故乡,几乎没有人去参拜,原来他们的家离得这样的近是我始料不及的。
韶山的黄昏和我家乡没什么两样。最终是因为水是一样的,包括滴水洞水库,包括十一雕像广场正前方,几个老农正在浇菜地的粪水都是一样。
我一个人默默向水塘走去,路灯亮了,闪耀着最亮灯火的地方是清一色毛字招牌的饭店,大量嘈杂的吆喝和客人划拳的声响充满了整个的山冲。
我俯下身体,水面上倒映着故居的轮廓,变幻不定的山影、云翳、树林和酒楼都在水面上显现、交汇,小心翼翼地重叠时又迅速闪开。我用手掌轻轻划动了几下,水面上的景物迅速紊乱、消失,最后,是残败的荷叶横七竖八地耸立在水中,大量的夜色源源不断地从它根部涌来,向我涌来,涌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