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寒霜破天荒得厚,奶奶住在麦地里,四周的鞭炮声稀稀落落响起来,像在敲着记忆之门,我记着奶奶,如果健在,她应该有八十五岁了。“不管活多大,人总是要死的J二十年前的一场恶病,奶奶躺在床头这样对我说的。我还乳臭未干,嘴没长毛,不是后来替奶奶送葬的我;后来,我跪在这片倒伏的麦地里,给奶奶上一炷香,祝奶奶安息,我理解了奶奶说那话的意思,人嘛,不就是这么一趟嘛,有的来去匆匆,有的悠悠闲闲,无论你怎么过,都得去,乡村的大鼓和唢呐,就是为送葬准备的。奶奶在世时这么说:“你曾祖过世的时候,做了三天法事,吹的打的闹的,震动上下几个村,体面。”奶奶要的其实是最后两个字,现在,我们令奶奶遂了愿。麦地,她生前来来往往经过多少趟的地方,她在上面锄过地,割过麦子,之前,是一片屋场,她还住过。她倘若真的还记得,说不定会满意有这么一块麦地。
我的祖父年轻时就当了壮丁,后来逃到陕西做铁路工,一去杳无音讯七年,父亲也就七岁了,不敢认他的爹,怯生生站在一边,往舅舅怀里钻。舅舅说:“你这傻瓜,这是你爹呀。”转身就走。往哪里走?父亲立马就溜,一把抱住舅爷爷的大裤筒死揪住不放,号啕大哭,鼻涕顺嘴流,头早夹在舅爷爷的裤裆里了。祖父看见我父亲,目光里流出一丝温柔,从那凸起的后脑勺上断定:“这当真是自己的儿子。”抱住了他,一种久违的陌生,悲怆之感油然而生。三岁就没了娘的祖父,死里逃生在外闯荡,后来被祖母找回家。回家时祖父的二哥赌博输了钱,偸杀了富人家的一头牛,被找上门来,祖父脱掉身上的皮袍当了,几亩薄地典了出去,救回了二哥。这位二哥也不是个等闲之辈,大字不识一个,在地主家打三个月短工,竟把卞子家的金枝玉叶弄到家来给他生了两个贵子。抓壮丁时别人逃,他主动顶缺,讲好的人家支付三斗大米,不出儿天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村口,只是后来他小‘得不饿死,两个儿子丢给了我的祖父抚养。这即是我的二叔和小叔。
祖父在我十来岁的时候不行了,父亲对我讲过多次:你莫要不如意,老子也只能这样,你爷爷在临死前曾对我说:“儿子啊,我不行了,你就将大娃歇了书吧。”我上小学,歇书又能干啥大事。父亲重申了一句:“他是心疼他的儿子,我是心疼我的儿子。”从此,我理解了父亲,一个人的路全得靠自己,他宁可负因为谁不珍惜己的骨血?
祖父在一间黑暗的土坯房里。一九七五年冬天的那个早晨,我去推了推,没动静,我喊道:“爷爷不出声了。”祖母几天来都烧得虚弱,几乎是在隔壁滚下床的,她跌撞到祖父的床边,喊着祖父,结果她哭了。墙外,是同宗的一家正在张灯结彩娶媳妇,奶奶的哭声一响,立即便过来了人:“不许哭,我儿子大喜。”我就记住了这天是古历的腊八,祖父的死只能是静悄悄的。后来的事,就是借来一根杉木锯成分板,钉起,外面涂上锅烟灰,几个屋里的老人缝了几件土布衣,我跟着拉石灰的板车一同进了山,垒了一个土包,连一块碑也没有安上。丧事结朿,奶奶大病了一场。对祖父的事我真是知之甚少,只晓得他是把种田的好手,扬场、扶犁,最精的是打算盘,不知是跟谁学的,在土改时没错过一毫,还当过乡财粮、校事务长,那饭勺救过不少穷学生的命。他患有肺病,严重时走三步得停下来,用手捂着胸口他的胡子上常挂着这样的口水,还有四季铁青的光光的后脑勺。
父亲也老了,常常在一杯酒前醉眼蒙昽,想着过去的事,也许,对祖父怀着一点怨怼。从村人的嘴里得知,祖父生前更喜欢二叔,虽然不是他自己的骨血但毕竟是他兄弟的骨血,他总爱抱着我二叔,教他算盘,我二叔更有同宗的血统似的,为人心性聪颖精明,谨慎周到;在日后,果然看得更清楚,二叔虽然没有脱掉农民的身份,但他无论种田还是算账,都没有在几百号人头中输过。
祖父去世后,一大家子人还得过苦日子。奶奶说:“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呀。”我有时一觉醒来,她仍在拿钻子磨牛角,一只又大又长的牛角就这样被磨成粉蓉,一葫芦瓢一葫芦地倒进药罐,待小弟的病痊愈后,一看黑漆漆的床底,满是空心的牛角。只有牛角的尖尖是实心的,小弟把它们扔到门前水塘里,像救生圈浮了一片。每年地里的麦子收回来,恰逢阴雨,只得堆在屋里,祖母就拿一把木槌,一闲下就捶打,她坐在麦根草里,软软的,暧暧的,有时连手臂都举不起来了。现在,我的祖母已永远丢掉了这把洗衣的木槌,也无需在地里将一棵棵稻子割倒。
但是,我永远没有听到祖母评价祖也没有听见祖父评价祖母。
几十年后,我又一次听到了关于祖父年轻的事,据说祖母当年不远万里寻夫,是听人说他在外面有相好的已不愿回来了,然而祖父真的回来了。我宁可相信祖父有这么回事,退后几十年想一想,这不是一件很美很让人眷恋的事吗?一个少爱的年轻人外出谋生,爱一个异性并被另一个异性爱着生活才是真正的亮光。不知道祖父当年在外面是否真的曾有一个家,遗憾的是,这个谜的线头早已断了。青山里埋着祖父,麦地里的祖母将按村庄的习俗移到山上,父亲已把穴地预定了。“送老归山才为儿。”父亲,我也知道,做儿子的沉重。
命运似浮萍,漂泊却生发着新的纲、新的叶,没有永恒的存在,也不会有虚幻的片刻。不知不觉,我来到几辈辈庄稼人收割过的麦地,我看见了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奶奶,她真不再回来看我了,相见的路是午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