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过不少地方,看到过不少山体,差不多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山形地势,也许正是因为山形地势不同,便产生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五里一个地方,十里一个乡俗”,说穿了,乡俗的差异与方言的特性缘于山的特征。背靠着同一座山,山这边与山那边的人对山的感受不同,向阳与背阴的草木理解春天的词语就具有明显的时差。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交往面自然狭窄,其方言与民俗更具个性,甚至有点原始的拙朴和固执的纯真;山远地平,眼界开阔,山外的新鲜空气很容易随风而来,悠远的民风里伴随着时代的气息,他们总会在秉承老辈们传下来的一些传统的习俗礼数上添加一些新的柴火,让山的内涵与分量更加深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故乡的山没有仙就不会出名,也就没有游人来观光浏览,只有我那坚守阵地的父兄终年与山为伴。“仙”字,其实就是一个人长久地与山相依为命。可是我那与山长相厮守的父兄却只能算作凡人中的凡人。因为此山非彼山,故乡的山是最普通的山,正是这最普通的山给了我生命中最不普通的元素,那就是吃苦耐劳的品性与坚忍不拔的精神。我的人生就是靠着这些特殊的元素支撑着在岁月的深处逐渐圆熟。
我的故乡是一个叫做黄家坡的地方,那是一个在草字头下面代代相传薪火的人间家园。从我的祖辈用火石敲击取火到我的父亲用燃着的白蒿保留火种,再到我们这一代,灶膛的火越燃越旺,那亲切而温暖的烟火来自山坡前面的那个“家”,这是一个负荷心灵,让我一生牵挂的地方。
故乡的山有两座:村前的面山我们叫梁,村后的主山我们叫屲,而外庄人都叫它黄家盘山,屲比梁更陡,从山下到屲顶差不多要绕五六个盘盘道,叫盘山最名符其实不过了。屲的最高处,我们称作老堡子掌梁。我小时候到过堡子梁顶,那里的堡子已毁,尚存一些残基断垣。站在梁上看山下,那时的我没有诗人“一览众山小”的气概,看到脚下无数条死去的甲虫,不禁产生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老堡子掌梁是故乡周围最高的山峰,也就成了人们祭山的场所。每年农历的四月八日,老堡子掌梁上总要热闹一番,男女老少云集到山上看法师祭山的场面。山祭完后,打雷雨的土炮就会抬上山顶。记得有几年虽然年年祭山,打雷雨的炮手每年都很尽职,但是从老堡子掌梁上压过来的黑云来势凶猛,像一条恶狗越打叫得越凶,样子十分可怕。不一会儿,就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霎时节从高空落下的大雨点在地上摔成碎瓣,四溅而去,核桃大的冰雹连珠炮似的倒来,只听得满天噼哩叭啦作响。这时,一声重重的叹息砸痛了我的心,只见父亲盘腿坐在炕沿上低头抽着闷烟。雷雨过后,村子里到处都是积水,遍地堆着厚厚一层冰蛋;田里拔节的玉米叶子都被撕成了细丝,瓜果蔬菜遍体鳞伤,整个田野满目疮痍,一片狼藉……这是1976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是我亲眼目睹故乡受灾最惨痛的一次情景。我的母亲对此无法做出解释,就用老辈人的传说把我们说服了。她说,在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一个叫做党家岘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堰,大堰里住着一只三条腿的大蛤蟆,只要谁惹了它,它就会走一下跳三下,走走跳跳到老堡子掌上呼风唤雨,祸害百姓。听了母亲的说法,我想要是我能像小哪吒一样该多好,我一定会抽了那蛤蟆的筋,扒了它的皮,为民除害。
故乡人就是靠着这一屲一梁两座山生存着,这就是故乡人的靠山。故乡人靠的是真正的山,而不是现如今的一种比喻的说法,也不是别的什么。前山后山都是故乡人的地,扎着故乡人生存的根,长着故乡人的粮食,也长着故乡人的精神。故乡人就这样一年四季前山赶后山、后山奔前山不停地在山上劳作。山承载着故乡人的命运,驮着故乡人的盼头,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倾其所有养育着代代故乡儿女,而山的主人——我那父老乡亲从山的沉默罕言中学会了遇事忍让待人宽容的品质。从山的不求索取只知奉献的属性里悟出做人的秉性,就这样省吃俭用拉扯大了我们。当我们其中的一些像迁徙的鸟儿从山中飞走,在城市的阳台上找到一席天地时,他们仍然背负太阳,面朝黄土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种在山里边,收获信念的麦子。
故乡的山是世间最勤劳最本分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