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作为最古老的民间风俗,在中国有着数千年的历史,它来源于对土地与火的崇拜,是远古时期巫术和图腾崇拜的产物,是古时候人们用来祭祀时拜神的宗教活动。“社”为土地之神,“火”即火祖,是传说中的火神。崇拜社神、火祖,歌舞祭祀,意在驱邪避难,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宋代《东京梦华录》中有:庙前露台上设乐棚,有社火呈于露台之上,这是“社火”一词最早的记载。
社火在我的故乡是戏与灯火的总称,包含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戏,就是社戏,闲月里用秦腔脚本进行排练,然后在戏台上亮相表演。我真正看到社戏是1978年,改革开放后,被禁锢了多年的老戏终于重见天日,家乡也就排出了好几本老戏,如《十五贯》《侧美案》《屠夫状元》等。灯火,就是狮子、旱船、毛驴、花灯、高跷、大头娃娃等杂耍的一种组合,是一种靠扮演、造型、功夫、技巧取胜的民间艺术。村里有戏时,一般就在正月初四开始唱大戏,没有戏的庄口就扎狮子,耍灯火。
记得秦腔刚刚兴起时,原来的戏服与道具都被当作“四旧”破除了,队上就让我的父亲与庙川村上的画匠一起做戏帽,让我的三叔和一个曾经当过戏班长的喜子爸扎道具。看着父亲在戏帽上描红镏金,十分虔诚的样子,我顿时对老戏产生了一种神圣感,急等着老戏开演的那一天。正是1978年的正月初四那一天,戏台刚刚搭起,我的父亲就病倒了,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过早地离开人世。那一年,我们村里因父亲的突然病故,把唱戏的日子推后了,我记得一直到正月二十三的那一天才开台演出。父亲在村里人缘较好,他的离去让整个村子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我本来在《十五贯》中扮演着一个门子的小角色,父亲的溘然长逝,让我唱戏的心情全无。从此,家乡无论唱什么戏,我都不参与演出,有时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帮他们在幕后盯盯戏本,而每次看到挂在后台墙上的戏帽,想起父亲小心翼翼的姿势,我都会止不住地一阵心酸。
我的家乡差不多唱了十年的老戏,排练的秦腔很多,但在我的印象中最出名的要数《三滴血》《闯宫抱斗》《赵氏孤儿》《双罗衫》,正是这几本戏让黄家坡的社火在方圆里名声大振,鹊噪一时,前来请社火的庄口很多。请社火是很有讲究的,它不像演社火时随便派个人拿一个马鞭之类的道具就成,请社火的人必须是村里年龄大且有威望的老者。只要人家下了请帖,就必须要去,这叫出门社火。社火出门时禁忌较多,经过一个庄口时,不能响家具,也就是不能敲锣打鼓,否则人家会把你接走的。接社火时,先派探马去打探,待到社火到了庄口,就开始给出门的社火抱点麦草,让他们烤鼓,只要听见那边炮响,双方的锣鼓就开始响起来,并相向靠拢。如果一方不能按礼仪办事,另一方就会起心事,结积怨,长时间产生隔阂。在哪个庄里唱戏,要事先了解那儿的基本风情,比如在邻庄的山羊湾唱戏,绝不能唱《金沙滩》,因为这儿大多数人家都姓杨,《金沙滩》虽然是一场忠义之戏,但剧中的杨家折兵损将,伤亡惨重,尤其是老令公数儿一折戏,无不催人泪下,感天动地,但这儿的杨家人不愿看到这种场面,也不愿意旧事重提;再比如在野狐岔不能唱《张胡子铲头》这出戏,这个村子里全是张家,并曾经发生过一人铲了另一人头的事。记得有个村子的戏出门到野狐岔,他们不知村里曾有过此事,就唱了这出戏。庄里的老年人出来劝阻说,亲戚,现在再不唱了,让大家休息。唱戏的人却说,老爸,戏正到了红火处,头还没铲,怎么能停呢?老者有点生气地说,一个人的头已经铲了,总不能再铲一个。一语双关,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唱戏虽然是个耍着热闹的事,但弄不好会伤了和气,“戏小乾坤大”,既说的是戏里的事,也说的是戏外的事。
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年人家请了你,你就得明年请人家的社火。这样你来我往,两个庄的关系就拉近了,结秦晋之好的也就多了。社火请来,最热闹的是奠台:十几个暖锅,十几碟油饼牙,两个红被面以及水果糖、茶叶、纸烟等,在唢呐声声、鞭炮阵阵、锣鼓喧天中,一个个端上戏台,就表示对亲戚最好的抬举和最隆重的礼遇。
大约是1989年,村里唱旦角的瑞英、变社被披红挂花的毛驴驮走了,在另一个曾经唱过戏的村子生根落户。庄里原来唱主角的大爷、二爸以及喜子爸都因年龄大了,不愿再在人前折腾了,这一年我们村的社火塌火了。没有社戏,村子里冷冷清清,长时间让社火热闹惯了的村民,反倒一下子不能适应。于是一群耐不住寂寞的人开始扎起狮子、旱船、毛驴,准备正月十五“轻薄行歌过,癫狂社舞逞”,用灯火再火一把。此前,在老戏还没复演时,我们庄上曾唱过几年新戏,《杜鹃山》《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每想起当年扮演配角的几个伙伴神气十足的样子中露出几分破绽、几分尴尬的表情,总让我忍俊不禁。而在新戏之前,也就是1973年左右,村里耍过灯火,我也作为一名摆花灯的成员参与其中,并且出过一次门,受到了亲戚般的热情招待。那时,各村生活都很困难,一碗萝卜菜,几个黑面花卷,都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扎狮子,我也参与其中,并且给一群小孩子教唱我自编的一首《十唱黄家坡》民歌,我的那首民歌经村里孩子在舞花灯中唱出以后,一直成了村上耍灯火唱小曲时的必唱曲目。虽然,他们一次次唱着家乡好,但要真正感觉出家乡好以至对家乡的思念,也许只有他们远离了家乡、远离了亲人,才能感受得真切,才能扯出缱绻的爱。“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有经历了切肤之痛,才能懂得生离死别的人间真情的弥足珍贵。
现时,我们村过年开始兴起搞篮球邀请赛,把方圆村庄的篮球队邀来在一起比赛,清脆的哨声响彻全村,加油助威声经久不断,男女老少,车水马龙,其场面不亚于看老戏那么壮观,其热闹劲儿差不多能赶上耍灯火那么欢腾,尤其是在两个队比分持平的情况下,为了一分之争那令人揪心的情景和当年看老戏一样壮怀激烈。我想,这也算作乡村的一种新社火,因为它照样让村子红红火火了一番,热热闹闹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