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是乡村唱戏用的台子,早年间称为戏页楼,现时人们习惯叫做舞台。
漫步乡村,差不多每村或者每社都有一个建在公共场所的高大建筑物,那就是戏台。我所说的“社”是指以拜谒同一个山神为单位的,有的是一两个庄,有的可能是七八个村。于是,乡村的戏台大都建在庙宇旁边。前几年戏台独领风骚,这些年一些靠劳动致富的农户盖起了二层洋楼。与这些楼房相比,无论高度还是材料的质地,戏台明显逊色不少,唯有其凛然的气势和宏大的场面是任何住宅楼房都无法比拟的。
在我的家乡,五个村子共同祭祀着一个叫做大娘娘的太乙元君山神,庙修在距我们村有二里路的一个山坡上,那坡下面不远处的一个村落就成了庙川。由此,我就想到先有庙后有村,而这个村上占多数的黄姓人和我们在同一个老案上供奉着先人。由于庙修在离村子较远的僻背地方,故而就有一座大戏台在我们的村庄里拔地而起。从我记事起,我们村子先后修建过三次戏台。最初的戏台在学校院内,我每天到学校都会看到它,那时老戏禁唱,戏页楼闲置,倒成了我们课余时间玩耍的好地方。后来,学校校舍短缺,我们曾一段时间搬到戏页楼里边的化妆室里上课。课后,我们一班七八个同学都会从后台走到前台,俯视台下面踢毽子、玩毛蛋、滚铁环的小同学,心中就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满足感。虽然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在戏台上怎样演戏,但这种站得高看得远的喜悦心情让我们对高处有了一种潜意识的向往,也许正是这种无形的向往使我们在“黄帅反潮流”的浪潮声中、在饥饿与寒冷无时不在动摇着我们单纯童心的各种环境的交困下,毅然甚至是鬼使神差地念完了小学直至念完了高中。
后来,学校在离原址不远处重新修建了,老戏台也就拆除了。队上很快就在村西口修了一个戏台。我在那个戏台上先后演出过两场新戏,一场是在《林海雪原》里以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身份出现在台上,只说了一两句台词就退场了;另一场是扮演了一个《杜鹃山》里的匪兵甲,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被红军“击毙”了。这大约是1977年的事情。1978年,老戏开始兴起,我的父亲就在这一年唱着刚复兴的秦腔走了,也带走了我对唱戏的兴趣。从此,我再也没有粉墨登场过,时不时站在幕后为他们盯着戏本,当有人忘了台词的时候就会为他或她提个头,就像盯着学生背书一样,我会目不转睛盯着戏本,有时他们会丢掉四五句唱词,我也会与他们步调一致。有时,遇到一个没有记住台词的人,我只能一句一句领着读,声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台上的演员听不见,太大了就会让观众听见,反倒惹起台下一片开心的笑声。戏中有戏,这也算作社戏的一个特点。
故乡方圆十里被人称道的社戏,不外乎寺岔、王河和我们村的。我们村的社戏之所以有名气,我想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勤劳纯朴、好学上进的庄风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的人永远有别于他乡人。时至今日,一些庄里赌博成风而我的父老乡亲依然固守着生存的底线,悠闲下来的寒冬腊月,他们总会从自家的门里走出来走到老戏台前,六七个人围成一团,有下棋的、有浪闲的,更多的是把两副扑克和在一起六个人打一种叫“升级”的游戏。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村上有一个戏班长,他年轻时曾拜县上一位有名的须生为师并随其走村串乡唱过戏。他的心中装着少说也有三四十本戏,无论哪本戏中的生、丑、净、旦他都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即便一个“生”角,他也会演出小生、老生、须生、武生的不同人物形象。再加上我们村还有一批戏演得不错的中年人,因此,当老戏在山村再次开锣时,我们村的社戏就很快在方圆里走红。记得每年正月里唱戏时,四乡八村的人都会早早地赶来,小小的戏场挤满了人,最多时达到两千余人。在这个戏台上先后演过《三滴血》《铡美案》《闯宫抱斗》《辕门斩子》《赵氏孤儿》等好多被群众津津乐道的经典秦腔戏剧,这些戏剧不但成就了我们村子的社戏名声,也圆熟了一批乡亲的人文世界,至今,他们为人处世、谈古论今,无不以戏文中的故事与言词进行看待世事、教化儿女、判断是非,这是社戏的一大功能,其教化作用是最具有普及性和认同感的。
社戏还为青年男女提供了相识相爱的场所。乡村闭塞,很少有机会与外乡的男女见面。到乡墟上赶集,虽说是一种很好的相识机会,但毕竟不是闲月,大多数的少男少女忙于农活,走出来的时候就不多,猎取心上人儿的心的机会就相对少了。只有过年过节唱戏的时候,少男少女才有足够的时间纷纷梳妆打扮一番,一个个心情舒畅地聚到一起,你推我搡,你挑我逗,如此这般就相识了。相识之后,就约定晚上继续看戏,不见不散。最宜谈情说爱的时节莫过于月亮挂树梢的晚上,社戏恰恰给他们创造了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从人堆中钓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远离戏场的田地里窃窃私语,如此反复,六天大戏结束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的终身,就在山盟海誓中私定下来了,可谓以戏为媒。在我们这一列人当中,以戏为媒自由恋爱的人就有好几个,他们至今已进入不惑之年,一直过着恩恩爱爱的平静日子。
老戏从复兴到鼎盛再到逐渐降温差不多十年光景。虽然后来我们村将戏台搬迁到学校的操场上,但自此再也没有唱过一回大戏。不光是我们村,差不多我所熟知的几十个村的社戏,几乎是在同一二年退出了乡村的舞台。现在,除一些村子的戏台每年还定期请专业剧团唱一台大戏外,其余村子的戏台早已荒废,就像对面的堡子成了一个时代的产物,默默地烛照着平凡的乡村敢爱敢恨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