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对于教育行政机关的人来说,是一个特定的词,它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当你用“下乡”这个简捷的语言回答了他人的问话,对方就知道你去乡镇辖区内的学校检查教育、教学工作。检查工作就像在田野的糜谷地里转一转,看看庄稼的长势,从一株株点头微笑的谷物上预测丰收的喜悦,从一簇上翘的糜穗中看出护田人的疏懒。此时,你的走动与吆喝会惊诧了正在田地里偷吃粮食的鸟雀,它们会扑棱棱地从地里飞起,顿时消逝在你的视野之内,只留下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沉重了心情,这就更坚信了你对工作实施过程永远需要督查环节的理性认识,就像建筑行业需要质检部门的监督,才能保证工程的质量一样。因为人性的深处永远潜伏着惰性的元素,不时地举起犯规的牌子,不只是一种竞赛场合的需要,也是人类一切行为矫正的必须动作。
下乡,就是两三个人坐在一辆形似瓢虫的蛋蛋车里,鸡窝抑或是搓板状的山路让你的屁股一路上下颠簸,从车厢外挤进来的尘埃在每个人的脸和身上均匀地镀上一层,没有窜进来的不甘心失败,一路尾随其后,待到你到达了目的地,稍不留意,它们就会顺势扑进你的怀里,顿时,我们与尘土相互间逗起了一片爽朗的笑声。校长不知所措,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劣质的烟草与谦恭的姿势以及脸上堆着的憨厚笑容,让我们感到质朴的乡村永远传承着原生态的民俗与风情。原本学校就没有几个老师,总是其中的多数一看见我们就像洋芋躲避阳光一样把成熟的果实埋在泥土中,只留下蓝色与白色的花儿在田野里使劲地开着;不经意迎面撞上了的老师总显得诚惶诚恐,脸顿时成了秋天的高粱,这就是中国的国情,上面的人与下面的人永远有一层距离,这个距离不是城乡间的路程,也不是主客间的客套,而是高处与低地之间的一种心理势能,下面的人看上面的人永远有一种高度,上面的人看下面的人永远有一种落差,纵然我们相视而坐,春风满怀,但心灵间的磁场永远给对方产生一种威压,这不是我们的错,而是一种体制长期形成的惯性定律。只有一群土孩子睁大明亮的眼睛,任老师如何示意,他们还是见缝插针,偷偷地看着我们的举动,时不时抢着回答我们的问话。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昨天,好奇稚嫩中坦然露出几分不听话的顽皮天性,可是经过几年的模式化的教育训练,他们的明天会不会成为我们的今天呢?
前几年,许多村小学与乡镇之间是一条崎岖窄小的山路,我总是以步当车,路旁绿油油的庄稼像小学生工整的作业,地头的野花灿然地笑着像山村孩子纯朴无邪的脸,偶尔几声婉转的鸟鸣划过视野,田字格里就有了几个美好的对号擦亮田野的心灵。置身于田野村落之中,仿佛在阅读孩子的作文,虽然有个别句子还不通顺,甚至有一两个错字与别字十分显眼,但通篇充满了素洁的真情,让人感动。这几年村村通了公路,车可以直接开到学校门口,每到一校其面貌都大为改观,那破烂的土墙有如村民衣服上的补丁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砖瓦房,白灰墙,红红大字写两旁”的喜人景象。但总有一两个过于直白的细节让我的心隐隐作痛。比如,有四个学前班的孩子靠着后墙站着听课,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坐着一个三条腿的凳子,有一位老师上课叫学生回答问题总是用学号代替孩子的姓名……诸如此类的问题,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教育本来就没有小事,只有注意了细节也许就领悟了教育的真谛。我在想,假如我是那个站着听课的孩子,那个坐着三条腿凳子的孩子,那个让老师称为53号的孩子,我的心情一定不好受,甚至有一种低人一等的自卑火种会潜伏在幼小的心灵之中,说不定那一天就会突然复燃起来。
下乡,就是常规检查,看看教案、听听课、查查作业,有如医院的体检一样,查的虽是最基本的项目,但确是最重要的部位。检查容易,下结论难,开处方就更难,所以一天的下乡下来,整个身体就像散架的黄瓜,上床倒头便睡。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思绪的水银便滚落一地,偶尔有两三个星星挤进窗内向我眨眼,我便想起那几个站着听课的山村孩子。旋亮床头上的台灯,也就旋亮了从事教育的心灯,心境的灯光霎时亮了一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