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时候美和起来吃了一点小米粥。在灯光下她看上去瘦了不少。
“我跟逄姐说,做完这一周就可以了,正好前栋孙家也需要一位做白班的月嫂,他们已经谈妥了。”美和对文仲良说。
文仲良唯有点头。
安徽之行,美和并没有吐露多少。
即便如此,文仲良也能体察到美和的心情。
就像自己,最初和一雯分开的时候,也痛,因为还是幻想着有从头再来的一天,所以这痛,不过是痛。
直到有一天,在狱中,他和一位也在服刑的前副市长下棋,下到一半,前副市长举棋不定,过了半晌,颓然将棋子一扔,叹道:“……覆水难收啊!”——说的何止是棋?
这一语也熄灭了文仲良心头的幻想,文仲良只觉得霎时间心如刀搅。
“从现在开始,就让他来找我吧!”
文仲良想起美和泪流满面说的这句话。
美和觉得自己是要放弃儿子了,所以才会落泪,放弃之痛,应该是比找而不得的失望来得更痛的吧。在她年近五十的时候,她要放下寻找儿子的念头,才能重拾过上正常生活的勇气,生活对她也未免太残忍了。
“……买他的那家人也穷,就上到初中,十五岁就开始在小煤窑打工了,现在差不多和佳佳的爸爸一样高。我带着他去县城,赶去合肥的最后一趟班车……他就在路边的小水沟里把脸上的煤灰洗了洗……很俊的,可惜亲子鉴定却不是。”美和曾在回家的当天一边整理带回来的东西,一边跟文仲良这样说。当时她的语气很平淡,但声音却一点点地低下去。
文仲良喝了一口海带汤,豆酱稍微放多了点,汤水从舌尖上滑过生出了一丝涩麻。人随着年纪渐长,所有的器官似乎都慢慢进入半休眠状态,唯有味蕾和脾气醒着。银行和酒店等一些服务场所时常能见到觉得受到怠慢而大动肝火的老人,而电视里美食栏目的专家也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应该就是这个缘故吧。
文仲良也是到了知天命之年,才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新的认识的。年轻的时候,旺盛的生命力需要丰富的食物来喂养,而且,什么东西吃下去这身体都如饮甘露。现在呢,过多的食物对身体与其说是营养,不如说是负担,它们只会让身体散发出浑浊的气味。身体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在不知不觉中减少着它的需求,而活在这身体内的灵魂也因此变得简单、宽容。食物似乎也会改变人的表情,文仲良每每不经意路过镜前,驻足端详,也会为自己脸上日益增加的安静从容打动。
老张曾传授保养秘诀,每天必食一只海参,一小杯张裕卡斯特干红。但在文仲良看来,这未免太过刻意而且奢侈。
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文仲良喝着汤,想起刚才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逄姐的情形。他走到楼下时,恰好逄姐从楼道内出来。
逄姐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她往一边让了让,对文仲良说:
“文先生,晚饭我做好了。”
逄姐停了停,又说:
“……您快上去吧,她,好多了。”
逄姐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在文仲良面前称呼美和。
逄姐最后用了一个“她”。
就是这一个“她”,让文仲良再次想到他与美和的关系。
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海滨城市,老年人再婚的比例很高。为了使双方的子女不至于在那个虽不可预见、但绝不遥远的将来因为财产对簿公堂,大部分再婚老人都放弃了法律上的名份,选择了同居的方式。更有一些有经济能力的老人,他们和他们的子女更中意那些处于经济弱势的农妇和下岗女工,女人以保姆的名义与老人生活在一起,照顾老人的日常起居,他们付给这女人比保姆略高的薪水。金钱使老人与女人间的关系变得极其简单,一旦老人过世,老人的子女毋需费甚口舌,就能轻易地将这女人扫地出门。
大约这类经济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不公已事关颜面与体统,有地方政府甚至明文规定“禁止保姆陪睡”。文仲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就觉得此举简直就像那些个操心不当、霸道有余且粗俗浮躁的家长所为,且不说这种规定隐含的对保姆这个行业的歧视,单就法的效率来说也是极其之低的。这种规定即不能消除经济上的不平等,也不能对被侵害者给与保护,更无法起到禁止性规定所应起到的作用,唯一的作用大概只会让本身处于弱势的一方倍添羞辱——根本就像是一句毫无道理的呵斥嘛。
也许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让美和也感受到了这种羞辱。文仲良不免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