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良看着美和,双眉微蹙,陷入沉思。
美和低着头,把菜一样样摆上桌。鸡皮笋汤,南瓜羹,葱花拌豆腐。两碗白米饭上点缀了几粒黑芝麻。
美和不敢看文仲良,文仲良的样子与其说是在沉思,不如说是在悲伤。文仲良自己察觉不到而已。
美和觉得人的衰老是从行动变慢开始的。美和知道此刻的文仲良比自己还要失望,他试图找到一种合适的语气和表情来抚慰美和,可是他找不着。他看上去简直有些可怜。
美和在文仲良对面坐下来,用汤匙舀出一小碗笋汤递给他。美和遇到文仲良后才开始跟着他吃素,一晃就是七八年。笋汤里有薄如蝉翼的笋衣,是美和这次远行唯一的收获。
“没有想到笋衣这么好吃。”美和用轻松的语气说。
美和的家乡梅家桥也有大片的竹林,但美和的家乡人只吃竹笋不吃笋衣。这次她到了安徽,发现笋衣卖得比竹笋还贵。尝过之后,才知道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文仲良把一匙汤举到嘴边,停了片刻,又慢慢放了下来。
“那么,又是白跑了一趟啊。”文仲良忍不住叹气。
美和这一次去安徽,信息还是文仲良以前开律师事务所时的朋友老张提供的。文仲良抱着极大的希望,以为可以找到美和的儿子佳佳。最初美和追着一条条的线索来到这个原本陌生的城市,后来线索在这里断了,她失去目标,就在这座城市漂了下来。
找到佳佳已经成为了文仲良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他遇到美和的时候,美和已经找了十年的孩子,三十七岁的人,看上去有五十岁那么老。
那时的文仲良刚刑满释放。
在监狱里呆了十年的他,由得意尽欢的不惑之年,平稳地进入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拎了个小行李箱回到空荡荡的公寓,他的妻子林一雯早已搬到了她自己购买的一套新居里。
她当然不会过来见他。
连一双儿女,文章与文馨,也是过了好几周他打电话过去,一雯才肯送他们在一个周末过来稍坐了坐。
文仲良知道这不能责怪他们。他盛年时的那些荒唐事,连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难堪。
司机在楼下的汽车里等。孩子们穿着一所贵族中学的漂亮校服,端坐在他们儿时坐过的旧沙发上,仪容秀美,应答自如,好得超出了文仲良的期望——文仲良知道林一雯再次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他的蔑视——她到死都没有原谅他。林一雯去世前的一段日子,文仲良天天都要到她住的那所医院去,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着她答应让他去见她。他常常等到夜露把长椅和人都浸得湿湿的,最后总是文章出来劝他回家:“您要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听到儿子满是无奈的话,他像个孩子,又悲伤又羞愧地转身离去。
现在孩子们都有很好的事业与生活。文章继承了林一雯的咖啡馆,文馨去了加拿大。林一雯走了,留在这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让他感受到了失败,在他无力重来的晚年。
有那么一段时间,文仲良觉得自己的余生简直就是在服另外的一个刑期。
但时间也是这人世间的魔法师。
曾几何时,文仲良以为自己很快也会死掉。可是,就像一架老破车,看上去随时随地要散架的样子,转过头来,却又吱吱嘎嘎跑了好些年。
两个人吃过饭,美和把桌子收拾干净了,沏了一壶茶。茶是美和从安徽当地买的。她还给文章和老张各买了一袋。
“今年的春茶,看着炒好装袋的,炒的时候,香得差点让人哭出来。”美和说。
“哦。”文仲良看着美和,平常她很少使用这样夸张的语气。
“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以后不用给我打钱了。”
文仲良一时没有明白美和在说什么。
美和手拿一块纸巾,埋头来来回回擦拭着桌面上的水渍。美和说:“……佳佳的爸爸还有别的孩子要养。”
文仲良明白过来。
美和的前夫每年都会给美和一笔钱,作为寻找佳佳的一部分费用。美和告诉前夫不用给她钱了,难道是说她不打算再找了吗?实际上如果美和愿意,自己也是可以给她一些钱的。但文仲良隐约觉得这不是钱的问题。他们在一起后的这些年,只要有比较确切的消息,文仲良就会给美和买好来回的车票。美和出去找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这一次去安徽,倘若不是认为有比较大的把握,文仲良决不会忍心让她跑这一趟。没想到依然是无功而返、徒增悲伤。
美和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推,露出一片雪白的发际。她抬起头看着文仲良,泪流满面。
美和说:“佳佳今年二十三岁,是个大人了,从现在开始,就让他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