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透过雪雾的朦朦胧胧,此时此刻我终于看明白了,不远处还有另一只狍子,个头儿较大带角的狍子。雄性带角,雌性秃头。毫无疑问它们是一对。妻子被困误入了歧途,逃不脱又帮不上忙,丈夫在远处是更着急啊。作为曾经专职的猎人,对狍子的习性我非常了解。狍子是自然界最痴情的动物,一只中枪或者是毙命,另一只肯定要返回来看看,不能救助也要尽到其本能,于是就双双葬送了性命。更有甚者,一只被猎杀,另一只会撞树或者是撞岩。太痴情了,这也是傻狍子名字的由来。当然了,傻狍子褒义。林区对那些忠心耿耿勇于奉献不徇私情敢作敢为的人也称呼他傻狍子。对成双成对的傻狍子,猎人见了也不会开枪。枪响了死的绝对不是一只,干啥吃啥,动物资源要有计划保护。这个道理大人孩子都懂。此刻我看到,透过风雪,那只雄性的傻狍子正盯着我呢,同时也盯着我手上的棒子。雪雾太浓,距离又较远,我看不清目光和它脸上的表情,只是隐约又朦胧地感觉和意识到,它爱恨交加,既在恨我,又爱它的妻子。爱它的妻子,却无力来援救,对我痛恨,可是又不敢来搏斗。它既没有锐爪又没有獠牙,想救下妻子实在是难啊。可是不救呢,作为丈夫又怎么忍心,于是我看到,感人的一幕就出现在了面前。
雄性的傻狍子给我下跪啦。这也我手中木棒垂下来的原因。我是男人,正常的男人,男人都知道,雄性膝下有万两的黄金呀。除了上帝和自己的双亲,今生今世他曾经跪谁,尽管是动物,野生的动物,它这一跪,也让我心酸得无地自容了。我没有理由不把它放了,否则就变成了千古的罪人,今生今世谁也不会宽恕。我用力把母狍子拖到了边上,抽出匕首,在它耳朵上做了个记号。这是规矩,大山深处猎民的规矩。有了这个记号,再次见面,彼此就变成好朋友了。关键时刻,好朋友会能帮你大忙的,这点儿经验,炮手和猎民人人都很清楚。于是我真诚地对它们说道:“大过年的,快点儿走吧,千万要小心。大冷天的,我也要回家过春节去了。”站在雪地上,它们俩同时看了我半天,目光是感激又内疚的,短小的尾巴也高频率晃动。这让我欣慰。大年三十,交了两个傻狍子朋友。遗憾的是,那年的年三十分手以后,那只公狍子再没有见到。我想,十有八九是钻了人类下的套子,漫山遍野,天罗地网,不钻套子才是真怪了。母狍子就是香香的妈妈,如今己步入了它丈夫的后尘,年三十的今天也钻了套子。山里的套子越来越多,所有的狍子都很难幸免。
勿须调查,也用不着核实,香香的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除了套子再有就是雪难。林区雪大,每下一场大雪,大小狍子都会被活擒,活擒狍子,铁丝套都省了。所以说,就梅花鹿和傻狍子而言,天降暴雪,也是向它们敲响了丧钟,除非它们过江,溜蹿到国外,这也是它们最唯一得去向。香香的妈妈,就是去年的年三十,在中俄界江的江面上,我们再次见面的。三百六十五天,整整的一年了,去年的今天,见面的场景又在面前映现。又一个年三十公元一九九九年的腊月二十九,小兴安岭又下了一场大暴风雪。平地腰深,交通中断,林区草房不少被压塌。但万亊都有弊端和利益,大雪过后,木材生产受到了影响,但大雪过后,也给狩猎创造了条件。不需要任何猎具,赤手空拳就能逮着梅花鹿和狍子,况且,野生动物保护法早已经颁布,有刀有枪谁也不敢用啊。
生擒活拿政府也不怪罪,卖到养殖场也是一笔大钱。千载难逢,机会难得。年三十早晨,我全副武装等不及天亮就早早地出发了。全副武装是指皮大衣皮裤皮鞋皮帽子,五九六九棒打不走,兴安岭依然是零下三十度的低温。目标是七鬼峰下面的阴阳界,也就是界江,俄国人称界河——阿穆尔河。
这段河流在嘉荫县与萝北县境内,河面较宽,但两岸都是森林茂密的丛山和峻岭,也是自然界动物的来往通道。夏季游泳,冬天在冰面上就更是畅通无阻了。黑龙江在这儿拐了一个急弯,江水紧贴着七鬼峰擦过。七鬼峰高耸入云,岩峰如刀削,因积雪太厚,时常有雪崩砸落了下来。地动山摇,令人震憾,毎次雪崩不少动物均葬送了性命。于是就称其为阴阳界。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明知道危险,动物仍然往这儿汇聚,然后再集体逃往到对岸。针对这一现象,不少人就琢磨,琢磨的结论是,八百里兴安,这座山峰最高,想家的时侯,动物在境外也能看到家乡。人生地不熟,相比之下,动物们在境外日子更是难熬啊。再有就是,每次过江都是万般无奈,雪崩时砸死也心甘情愿了。在我们中国,想想动物们的日子就让人心酸。可是为了金钱和利益,人们就拋弃了道德与良知。相比之下我也是一样呀,从专职猎人到解体后包山,手段和行为不是比别人更甚。
如今又提前赶赴到江边,梦想着在这儿大发一笔横财。暴风雪过后并没有天晴,这也是兴安岭气候上的特色。寒风刺骨,碎雪弥漫,纷纷扬扬,可见度不佳。七鬼峰的峰巅被雪雾给裹住,看上去更加重了它得神密与险恶。路途太远了,当我赶到七鬼峰下面,动物巳经开始了逃蹿。逃蹿的场面是极为壮观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界江上下是银白色的世界。宽阔的江面上,居高临下,所有的动物一眼就能看到。但多数是食草类的梅花鹿和狍子,其中也夹杂着野猪、灰狼、狐狸、猂达罕等等。棕熊和黑熊如果不是蹲仓,也肯定要加入这支逃难的队伍。东北虎与远东豹己经绝迹了,仔细地搜索,还是没有看到。每年的大雪,所有的动物都非常地敏感,意识到人类会借机会发难。为了避免厄运不被遭到猎杀,就提前运作,抢先一步,等人类赶到它们就已经过江了。可是我想,这不是动物的智慧和聪明,而是上帝无奈中的选择,选择了袒护与怜悯,选择了慈悲与关爱。当然了,这也是对人类得惩罚与痛斥:多做不义必自毙。
在逃难的队伍中我一眼就能看到,野猪群在前,狼群居中,梅花鹿和狍子落在了最后。食草动物,腿长俢气,平时它们的速度是最快啊。但今天就不行了,今天的情况是恰恰相反。江面上雪厚,半人多深。但野猪力大,拖拉机一样,吭哧吭哧照样行走不误。居中的狼群也能发挥优势,利用其粗腿也没有落后多远。可是梅花鹿和狍子呢,相对而言就太悽惨又狼狈啦。它们体轻力弱,无力征服只能是跳蹿,可是江面上的积雪太厚啦,跳蹿起来很高,跌落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大坑,中间的距离仅仅才几步,直线看去,糖胡芦一样,一个大坑连着一个大坑。蹿不了多远就精疲力尽了,站在那儿绝望又无奈,可怜巴巴力不从心啊。
它们当然是被猎捕的首选,如困牢中,对所有的天敌并都无力去招架。同时,江面上还扬起一阵阵的雪雾,再旋着大风,远远望去,食草兽的处境就更是让人担心,担心它们在逃难路上丧生。这场灾难,既是风雪带来的天灾,更是人类为世界在造孽。站在岸边我默默地想到。并同时看到,有一只狍子被甩在了最后。它动作迟缓,身量较大,无疑是一只揣崽子的孕妇。它就是目标,我首选的目标。先近后远,先易后难,于是我蹚雪朝着它奔去。还有,这儿是国界线,越过了江心就不能再追了。动物过江,双方哨兵都在远处盯着,国境线上不能丝毫马虎。蹚着积雪,我呼哧带喘地跋涉到了跟前,可是万没有想到,这只狍子,就是我去年救过的那只。左耳朵就是证明和记号。
相比之下动物更敏感,肯定它嗅到了我身上的气味。江面上它有意识地放慢了速度,期待着与我在风雪中邂逅。因为此刻我清楚地看到,它温柔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喜,脸上的表情又蕴含着希望。希望我能再搭救它一次,逃往国外它是不情愿啊。我略一犹豫,缓缓地伸手把它给抱住,情不自禁喃喃地说道:怎么是你啊,怎么是你啊,怎么是你啊。我激情涌动,鼻子发酸,喊着喊着,两行热泪就滚落了下来。西北风吼叫,积雪被旋起一阵阵大雾,雪雾弥漫,视野更加模糊。雪雾中,它也许是按慰,也许是激动,此刻竟然伸出舌头舔我,短小的尾巴也快速地晃着。特别是它得肚子,圆鼓鼓的,明显有些笨重和吃力了。于是我再次关切地问道:就你自己来啦,你丈夫呢,你爱人呢,你男朋友呢,它怎么没来,就你孤伶伶自己在逃难。它没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只是扭头默黙瞅着远方,黑龙江左岸国内的远方。顺着它的目光我本能地想到:它的丈夫,那只公狍子肯定是不在了。那么多的套子和贪婪的居民,使母狍子永远地失去了丈夫。作为妻子它顽强地活下来,完全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如果这次它逃到了国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我心情沉重,看着远方默默地想到。我和母狍子都默默地望着,且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很长时间,见有巡逻兵向这边走来,我才深深吸了一口长气,扭回头来看着它说道:“今天,又是年三十啊。走吧,回家吧。就算我来接你回家过年啦。”气候寒冷,风雪更大了。不少动物已经到达对岸,但多数还在跋涉中奔逃。就在此刻我也清楚地看到:黑龙江左岸的七鬼峰下面,大批居民朝着江心奔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为了发财,人人宁肯定牺牲了这个节日。回家过年巍巍兴安,雪花飘飘,茫茫林海,银装素裹。大山深处仅我们一家,孤独清静。在清静与寂寞中,对母狍子的到来,毫无疑问妻子和儿子都非常兴奋。妻子为它腾出一间屋子,并摸着它的肚子高兴地道:“哟嗬,不少哪,肯定是多胎,可不能瞎跑啦。大过年的,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了。你好好养着吧,等分娩的时侯,我来伺侯月子。
五岁的儿子更是高兴得不行,狍子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如影如形,寸步都不离。狍子不习惯在屋里居住,儿子就陪它在外面冻着,脸蛋冻紫了也不肯进屋。他还把糖果让母狍子分享,用小胖手捧着送到它面前,并天真地说道:“吃吧吃吧,吃了就不想家了。”还多少次问他的妈妈:“妈妈,妈妈,狍子也有妈妈吗?”不等妻子回答又接着说道,“它妈妈在哪儿呢,它不回家过年,妈妈会想它的。”童心无欺。对儿子的提问,我和妻子却都没法儿同答。是啊,漫山遍野的套子和夹子,母狍子哪儿还有它的家呀。别说是家了,连亲人也没了。若不逃去国外,恐怕连命也没啦。可是这话,我没法儿说出口。
儿子还太小,不懂这个社会。对一株嫩苗,不想让它早早受到污染。阳春三月,母狍子准时地分娩了。龙凤胎,一公一母,特别教人喜欢。两个小家伙是我给起的名字,小公狍子略大,名字叫欢欢,小母狍子略小,名字叫香香。欢欢香香,是象征着今后的日子香甜而欢乐,再也没有过去的愁苦和惆怯。可是我的愿望很快就像个肥皂泡般地破灭了。破灭的原因纯粹是怨我,怨我无知,怨我大愚惷。是无知和愚蠢把小欢欢毁了。
当厄运和灾难变成了事实,面对现实,如今后悔也已经晚了。说起来,亊情的来胧去脉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小生命出生以后,都有自己的第一印象,却印象极深,一生都难改变。当然了,两只小狍子也不会例外。一时疏忽,我和妻子都没有料到,是人工喂奶导致了这场恶果。恶果的起因是母狍子没奶,我们只好买来奶粉喂养。喂来喂去两只小狍子就疏远了母亲,把那只奶瓶子当成了妈妈,把我和妻子当成保姆了,却一步不离,走到哪儿都紧紧地跟着。母狍子呢,也落了个清静,像卸掉了包袱,甚至是有奶也懒得再让它们吃了。就在这期间,一场灾难就突然地降临。至今我还清楚地记着,天气晴朗不冷不热,我带着它们在苗圃地育苗。欢欢胆大离我们较远,甚至离妈妈也有一段距离。就在此刻我忽然觉着,一个黑影从头顶上掠过,速度极快,没等我反映是怎么回事呢,那个黑影就俯冲了下来,快如闪电,比闪电快,眨眼之时就把小欢欢抓上了天空,当我们发现就已经晩了。这是只秃鹫,司空见惯兴安岭的猛禽。别说是软弱无能的小狍子,即便是半大的狐狸和凶狠的狼崽,也时常遭到偷袭和暗算。对着它的影子我愤怒地吼道:巫婆,该死的家伙,看我不拿镰刀把你给剁啦。它迅速高飞,迎着太阳飞去,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面对这场灾难我心疼又内疚,内疚我的过失,心疼它的生命。是啊,所有的动物预防天敌都有一套本领。机灵的狍子更是特别敏感。如果它们由母狍子带着,这场灾难就绝对不会发生。正常情况下,当秃鹫在空中刚刚才出现,妈妈就带它们钻进了林子。
母狍子带崽,警惕性都很高,哪儿像我,迟钝木讷,狍崽子丟了还在那儿愣着。我太傻,太笨,太愚蠢了。是我的愚蠢把小欢欢毁了,同时也毁了它们的妈妈那只母狍子。同时,更让我感到内疚、悔恨和不安的是,灾难发生,那只母狍子简直得快要疼疯了。光天化日下,它叼着小香香到处在躲藏。如临大敌,像丧家之犬,那可怜的样子,真的是魂不守舍,惊恐不安啊。有时候又跑出去三两天不回来,回来就嗥叫,嘶哑又焦虑,眼泪汪汪的,叫声听上去特别凄惨。时间不久母狍子就走了,两三个月以后才略有点儿改变。再次回来就亲切得行,寸步不离,死盯着它的小女儿香香,给它喂奶,带着它散步。我和妻子都看得出来,母狍子是想把小香香带走,回归自然,彻底离开人类。但遗憾的是:小香香已经习惯了我们,既爱着妈妈又恋着我们人类。所以说,我们也曾经多少次发现,母狍子把它领出去了很远,小香香总是又独自回来。
界线就是后山冈的冈顶,也就是今天,母狍子被铁丝套勒死的地方。昔日的过去,这山冈的冈顶,母狍子与女儿在此一次次地分手,现如今,在二○○○年的年三十今日,这地方变成了母狍子的灵堂。小香香在这儿不停地哭泣,飞舞着的大雪,鹅毛大雪,是上帝在为母狍子送葬。还有远处居民区的鞭炮声,在千山万壑久久地回荡着,肯定也是在送母狍子上路。母狍子可以安心地上路了,它得灵魂和牵挂着的思念。雪花飞舞,兴安岭肃穆。当我还在沉闷中发呆。突然听到妻子在山下面喊叫:“干啥呢,还不下来,下饺子啦,等着你下来放鞭炮呢。”口气着急,也有点儿埋怨,她当然不知道山顶上的一切。她话音刚落,儿子也跟着喊叫了起来:“爸爸呀,小香香的妈妈回来了吗,过年啦,我还等它陪着我玩呢。”我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大过年的,如果儿子知道了真相,孩子的心灵更是一道坎呀。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脑袋,弯下腰去,把母狍子的尸体扛到了肩上,舒了一口长气,才对脚下的小香香说道:“咱们也走吧,万象更新,咱们也得回家过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