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慨叹,人类太缺乏傻狍子的傻劲,于是就总也不能忘记,记忆中的那只傻狍子。母狍子之死大约是二○○○年的年三十中午,天空阴沉,西北风很硬,并且不时有雪花飘落了下来。,皑皑白雪中,我出乎意料地又见到了那只傻狍子。
像人类一样,很有可能它是回家过年的,我们的木屋本来就是它的家嘛。更何况还有它的小女儿香香在时时刻刻地期盼着,期盼着母女的重逢和团聚。尤其在人类的新春佳节,动物们也会有这种习惯和感受。可是万没有想到人类竟用铁丝轻而易举就剥夺了它的生命,于是我痛心,痛心在自然界又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当然也憎恨,憎恨人类的自私又贪婪。至今还记着,年三十,全家在屋里包饺子呢,炉火熊熊,气氛温馨,收音机正播放江泽民主席的新年贺词,小狍子香香也非常乖巧地在桌子下面卧着,它眯缝着眼睛,鼻孔微张,看样子在享受饺子馅的美味。就在这工夫,突然两条大狗在外面枉咬了起来,铁链子被挣也哗啦啦山响。有情况,我先是一愣,扔下擀面杖就急奔了出去,小狍子香香也急爬了起来,匆匆忙忙紧跟在我身后。外面很静,远处的群山在朦胧中逶迤,近处的莽林在寒风中吼叫,哪儿有人影或是什么猛兽?放眼望去只有雪花在纷纷扬扬地落着,沉寂、宁静、宁静中只有它们的吼叫声,且嗓音嘶哑,极为愤怒。
方向是在房后面的山顶。是一场虚惊,没有什么异物,于是我就呵斥:“住嘴、瞎咬什么哪!你们两个!荒山野岭的,平时都很难见到一个人影,何况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谁还出门,不在家中过年?”后两句我是嘟哝着喊的,却突然地意识到,香香的妈妈这会儿该来了,按习惯,既是新春佳节,也是它们母女团聚的日子呀!见两条大狗不依不挠仍然在顽固,于是我就打开了锁链,嘱付它们道:“上去看看吧,可是得小心,千万千万别钻了套子哪!”获得了自由,两条猎狗急往山顶上蹿去,树棵子被撞呼噜噜山响。承包荒山办家庭林场,由于生活和环境上的需要,开始,我家养了七八条狗呢,且都是猎犬,周边附近知名度很高,育出的狗崽,连边防哨所还来购买呢。但是,近几年林业职工都陆续下岗了,失去了经济和生活上的来源,野生动物们就倒霉又遭殃了,狍子套、马鹿套、免子套、野猪套、黑瞎子套、狐狸夹子、野狼夹子、黄鼠狼拍子、貉子拍子、獐子套、獾子套等等,真是天罗地网,无奇不有,赶尽杀绝呀!同时受害者还有我们家的狗群,半年工夫,五六条大狗就葬送了性命。
活生生的,最优良的品种啊!每套死一只我就心疼得哆嗦,剩下这两只就用铁链子锁住,再也不敢让它们乱跑了。但猎狗就是猎狗,习惯了野奔猛地把它们圈住,再听见有异物而走不脱,愤怒之下,恨不得把铁链子一嘴就咬断。此刻我听到,山顶上又传来吼叫声,同时还夹杂着痛心和焦虑。焦虑的吠声使我更为那只母狍子担忧,担忧其生命发生了意外,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呀!迎着吠声,于是我也往山顶上奔去,担忧已经使我紧张得六神无主了。
房后的山岗陡立又雄浑,浓密的林荫下面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香香的妈妈那只母狍子,就是从山岗那面,天天来为小香香送奶的。这是夏天。不过,入秋断奶了也经常回来看看,不客气地说,这条小路就是它踩出来的。踩出了友谊,踩出了感情,当然也踩出了快乐和笑声。尤其妻子和我们的儿子,对母狍子的到来简直就是陶醉,陶醉于招待又陶醉于开心,妻子会做半盆子加了盐的米汤,端到它面前关切地说道:“喝吧,喝吧,多喝点儿盐水你才有力气,别让狼群把你给追上。”妻也知道,狩猎场上,狼群也是马拉松高手,对母狍子的安危就特别关注。儿子更甚,只要见面就缠住了不放,抓尾巴,揪耳朵,抠眼皮,抱脖子,有一次竟然骑到它身,学着电视上当马儿骑呢。
母狍子毕竟是野性啊,猛地一蹿,把他甩出好远,肯定是摔疼了,搓着两脚好一阵子大哭,鼻涕眼泪,边哭边嚷着:“香香妈妈大坏蛋!香香妈妈大坏蛋!”鼻涕没干,母狍子回来他又骑了上去。山坡太陡,小路太滑,爬上山顶我出了一身大汗。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心和忧虑,刚爬到山顶我一眼就看到,在一棵粗大的风桦树下面,香香的妈妈那只母狍子四腿长伸拧歪着脖子在雪地上躺着。它脖子上拧着一根细长的铁丝,大瞪着眼睛己经停止了呼吸。伸出来的舌头已经变成了紫色,挣扎的时侯可想而知有多么痛苦。
它目视苍天仿佛在问道:年三十怎么也不让我过啦,啊!我和女儿就要见面啦!怎么就不让我们母女见面了呢?痛苦的表情也好像在内疚地叙说,说给它的女儿小香香:孩子呀,你再也吃不到妈妈的奶啦,你的身体会发育不良啊!雪地上旋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周围到处是拂动着的绒毛。我伸手摸摸还略有点儿余温,瘪着的肚子没有多少食物,我想,它肯定是从远方奔徙回来的,是外兴安岭,是远东,是贝加尔湖,还是新西伯利亚?惦记着女儿,忍饥挨饿也在奔年啊!可是,就已经来到家门口了,风尘朴朴,近在咫尺,真的就是一步之遥啊!我后悔没有到山顶上看看,沿着这条小路,真的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啊!我忽略又大意了,认为在自己的家门口上,又有两条猎犬高度地警戒,谁也不能、也不敢来这儿下套子。没有想到,真的是一万个没有想到啊!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面对飞雪中茫茫的苍天,我心情压抑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地问道。人类造得孽,苍天能回答吗?苍天的回答也只能是沉默、风雪中的沉默。从去年的年三十至今,香香的妈妈母狍子,与两只猎犬早已经是老朋友了,它们之间情真意切,有深厚的友谊。
如今,母狍子被害,猎犬们肯定也痛苦得不行。此刻,只见它们垂着耳朵,摇晃着尾巴,瑟瑟抖着在狍子的全身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并呜噜呜噜叫着,是哭泣是内疚更是在呼喊,呯喊那颗远去了的灵魂。作为它们的主人,悲伤的心情只有我能理解。风雪中的小狍子香香呢,跟人类中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它胆小、幼稚、天真又纯朴,见了妈妈它高兴得不行,小尾巴晃得像震动着的风铃,急奔过去,先在胸脯上寻找其乳房,迫切又渴望地要吃到乳汁。
它哪儿知道母亲己经去世,香甜的乳汁再也吃不到啦!不过,它很快就发觉并意识到了,母亲的灵魂己经去了天国,它已经变成了世上的孤儿,一个无妈妈疼爱的孤儿。
它顿时就蒙了,我清楚地看到,它眼睛里很快就涌动着泪水,晶莹剔透,瞬间,大颗大颗地就滚落了下来。我心里不由得猛一阵颤栗,弯下腰去,猛得把它搂抱在怀里,并哽咽着说:“香香乖,香香不哭,香香不哭,咱们一会儿就回家过年!”我压抑得不行,丟下小狍子香香,颤抖着两手抽着一支香烟。但划着火柴后我才注意到,此时此刻,西北风强劲风雪更大了,像棉花团一样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在宇宙中砸落。让人感到既扑朔迷离又神奇和不安,像世界末日马上就要到了,在这个人类主宰着的世界。透过飞雪,我凝视着香香妈妈一点一点僵硬了的尸体,感情起伏思续万千,心情无法平静。而就在此刻,隔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从林场场部的居民区方向,隐隐约约有鞭炮声传来,噼噼叭叭时断时续。
这鞭炮声,给人更多的是酸楚和惆伥。是啊,辞旧迎新,新的一年即将又要开始了,可是因失去了母亲的小昋香呢,还有它的妈妈那只母狍子,千里遥遥奔回家中与女儿团聚,家门口上却葬送了性命。而恰恰又是在年三十的日子。
年三十,年三十,又是年三十,这是宿命还是一种巧合,我们之间,每次见面都是这个日子,诸神下界不平凡的日子。对这个日子和我们的见面,冥冥之中我感到费解,同时也觉着怅然和不安。怅然不安中朦朦胧胧地,苐一次相遇的场面和过程,清清楚楚又映现在面前。第一个年三十在荒山安家的苐一个春节,远离了场部喧嚣着的人群,内心难免有些凄惶和不安。为了排解内心的压抑,我走出木屋,一个人到公路上无目的地溜达。大年三十,林场工人全都放假了,附近既没有油锯的咆哮声,运材汽车也蓦然间消失。
天气阴沉,碎雪飞舞,沟谷深处宁静得可怕。可是就在此刻突然地,前方不远处有狍子的吼叫声传来,焦虑沉闷,似平是在挣扎中已经遭到了恐吓与威胁。我猛地一愣,倏忽间想到,在自然界,狍子属于最弱势的群体,尽管职工都回家过年了,但其他的天敌依然还在啊。如野狼、豹子及猛禽中的秃鹫,都有权力致狍子于死地。我出身猎人,没有可顾忌的。想到这儿我加快了脚步,并且也做好了搏斗的准备。拐过一个山包我就清楚地看到,不远处是一处刚形成的冰湖,一只狍子就在冰湖上站着。
风雪中它腿撑着全身在哆嗦。毫无疑问,是误入了歧途,逃跑的过程中巳经栽了不少的跟头,此刻它巳经是打怵了,欲走不能,束手待毙,恐惧之中在绝望地嗥叫。这种冰湖我太熟悉了,屡见不鲜司空见惯,在立春的节气哪儿都能见到。在小兴安岭的草甸子和沼泽中,下游的河道冻实了,浚通不开,上游的山泉就喷涌了出来。气侯寒冷边喷边冻,中心高,周边低,日复一日,很快就蔓延成一个庞大的冰湖,镜子面一样溜滑溜滑,一不留神就得栽跟头。尤其是长蹄子的梅花鹿和鹿子,速度太快,子弹头一样,再加上冰湖上落了一层清雪,很难辨认,冲上冰湖就再也下不来。不少动物把大胯都劈了,被其它天敌活生生地吃掉。当然了冬天出猎,远近的冰湖,同样是猎人首选的去处。我目测了一下,这个冰湖不算是太大,但也有两个足球场的面积。若没有外援,仅凭它的本事,这只傻狍子是必死无疑了。我内心大喜,俗话说:年三十逮了兔子,有你过年,没你也过年。
但眼前被困得岂之是只兔子,而是一只矫健俊美的傻狍子呀,最少也得有八十斤的重量,剔骨剥皮也有五十斤净肉,而且都是瘦肉,比羊肉还鲜美,大人孩子百吃不厌呀。还有这张皮子,季节最佳,全都是绒毛,厚实又柔软,既保暖又隔潮,最少也能换两袋面钱。况且今天是大年三十呀。在这个特殊又吉祥的日子里,上帝赐给我这么一大笔财呀。我激动万分欣喜如狂,来不及多想,用最快的速度,匆匆忙忙就急冲了上去,嘴上大喊着:“哪儿跑,看你还往哪儿再跑。大过年的,送到上门来啦给老子。”手舞足蹈,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当时我高兴得都快要晕了。我清楚地看到,出于本能,它再次欲逃跑,但刚一迈步就栽倒在冰上,可迅速又爬起来,竭尽力量又再次奔逃,鼻孔喷着呼哧呼哧的气流,毫无疑问,等待它的当然还是失败,却失败得更惨。挣扎了半天才勉强爬起来,剧烈地颤抖着再也不敢动了。我幸灾乐祸,蔑视地看着它再次又喊道:“跑啊,跑啊,有本事再跑啊,你个傻狍子,咋着不跑了呢。”喊着嚷着,我居高临下,泰山压顶般猛扑了上去。若生擒活拿,逮只活的,家人会更高兴。可是我失算了,尽管它被困但不失敏捷,力气之大也出乎我的意料。就在我扑上去的那一瞬间,它屁股一拧,呼的一声脑袋也狠狠地猛抡了过来,击在我腰上生疼生疼,脚下又发滑,趔趔趄趄,我噗哧一声就栽在了冰上。狍子的脑袋铁锤子一样,如兔子的后腿,也是它平时自卫的武器。我捂着腰部吸着凉气,慢慢地,很长时间才爬了起来。我恼羞成怒,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山响,恨不得把它撕碎成肉饼。
可是再看这只傻狍子呢,它脑袋略歪,目光斜视,后背上的绒毛轻轻地耸动着,蔑视的目光仿佛在说道:趁火打劫呀,太缺德了吧。哼,小样吧,没让你断胳膊断腿,就算便宜你啦。不服气啊,不服气你再来。这是在挑衅,向对手挑衅,向人类挑衅。弱者不弱,向强者在挑衅。作为曾经的炮手,我被它不屑的目光彻底地激怒了,已有的杀性又暴露了出来,再有是腰部隐隐的疼痛,同时也激起我的愤怒与狂妄。毫不加思索,我猛地拔出长长的匕首,也是用过多少年的猎刀,咬牙切齿恶恨恨地骂道:“杂种,你真是活够啦。”一边吼叫一边把猎刀狠狠向它刺去。可是我的刀子并没有刺下,而是拐了个急弯就悬停在那儿。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啊,满身污血是多么晦气。再说了,我在猎场上滚爬了多年,猎人有猎人自己的规矩。按照规矩,对弱者是不能动刀子的,我看清楚了,况且它还是雌性啊。动了刀子又是一只雌性,别人知道了不得笑掉大牙,以后在林区我还怎么混呀,妻子和儿子又会怎么想呢,很可能一生都是个污点。
作为猎人,以强凌弱是最大的忌讳。我收起来刀子又摸了一根棒子,打算用棒子结束它的性命。不显山不露水,既出了恶气,众人面前也算出个交待。碎雪飞舞,西北风呼啸。在这个诸神下界的特殊日子里,也许这只傻狍子特别命大,我的棒子竟又没有落下。不是它大义凛然我打怵了,也不是它视死如归唤醒了我的良知。而是另一只傻狍子的乞求使我不忍心下手。因为就在我举棒子的瞬间,狍子扭头向着远处望去,不声不响,呆呆地望着。这一举动违反了常规。正常情况下,动物死前都会跟你对视,流露出仇恨和内心的诅咒。当然也说明,剥夺了生命但它的意志也不会屈服。可是这只狍子,此时此刻又在张望什么呢,难道有儿女在让它牵挂,还是对上帝在叙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