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解体以后,我与炮手谌平山同时去了鹤岗市林业局的桶子沟林场,主要是种参,顺便也狩猎,那时候《野生动物保护法》还没有颁布。谌平山与我属于臭味相投,时间长了我才知道。
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闯关东来东北谋生,抬木头、挑土煤、拉绺子、当响马,上山为匪是生活所迫。
建国以后才稳定了下来。他外号“地不平”,肢残的原因是雪地上睡觉落下来的毛病,他感慨说多亏了那只大狗熊呢,没有狗熊从仓里头爬出,围着的狼群早把他嚼了。为了复仇他主张猎狼,与此相反是保护狗熊,谁猎杀狗熊他都要急眼,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哩。有一年春天,我拾木耳在五八炕那个地方附近,突然传来了一声声惨叫“吱——吱——”经验告诉我这是只小熊,挣扎着哀吼是遇到了强敌。可眼下是狗熊刚出仓的季节,由母熊带着除了人类天敌也不多呀!人类不可能有如此的胆量,闯进熊窝他不要命啦。再有是孤猪或者是老虎,一猪二熊三老虎嘛!但是也不对呀!孤猪历来有自己的领地,不可能越界到这儿来逞能,老虎的可能性就更没有了,多年虎踪都已经绝迹,山神爷也不可能来找这份麻烦。判断与猜测始终没有答案,受好奇心的怂恿,我拿定主意翻砬子那边看看。
逆着风向我攀爬了上去,青苔很滑处处都得小心,从砬子顶滑下拨开了树枝屏住了呼吸我清楚地看到,在一棵粗大挺拔的大青杨树下面,一头棕熊在仇恨又残忍地撕啃着,遍地鲜血,遍地兽毛,遍地污秽,气氛紧张,无处不充满了绝望和恐怖。尽管我多年在狩猾队谋生,但这么大的棕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身材硕大,休重过千斤,金红色的绒毛是那样华贵,尽管树冠遮住了阳光,它全身上下也还是那么亮丽,小小的耳朵像半圆的铃铛,但凶狠的目光简直就像魔鬼,沐浴着大森林阴森森的凉气。
我不由得全身哆嗦了起来,胆颤心惊高度地紧张,唯恐弄出来半点儿响声,谢地谢天我毕竟是在下风,一旦它嗅到我插翅也难飞呀!我壮胆窥视想彻底地侦察,惨叫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噢!不错,顺枝条缝隙终于被我发现,杨树上空卧着一只小熊。它的毛色金子般闪亮,全身哆嗦,一次次地哀叫,身体恰好卧在一个洞中。这也是林区常见的天仓,是腐朽了的树枝很自然地形成。整个场面使我惊讶又奇怪,熊崽为什么逃到了半空?大棕熊为啥要吃掉它的儿女?显然它的体重难以爬到高处,坐在树下一个劲儿发威。悠动着大屁股走来走去,巨大的巴掌也在随着晃动。可是它不吼,在默默地等待,同时也寻找再下手的机会。
事不宜迟我不能也不敢再看了,蹑手蹑脚用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逃离开了现场,我的妈呀是咋回事儿呢?跑出去了很远心脏还在狂跳,一屁股坐下喘了半天粗气,老天爷哎,这家伙疯了?到底是魔鬼还是一头猛兽?我木耳不拾钱也不挣了,满腹狐疑地返回了窝棚,听了我的叙述谌平山顿时就慌了,从行李下面拽出来猎枪,左腿瘸着气狠狠地骂道:“该死的家伙,它真不要脸啊!你领我快去,弄不好小熊们都得让它毁啦!”我满头雾水不解地问道:“谁不要脸,你着什么急呢!”我抓了一块狗肉狠狠咬了一口,可是没等咽下,他就发开了脾气:“你啰唆什么呀,还不快走啊!气死我啦,吃,吃,吃,饿死鬼呀!”见他发怒我也顾不上嚼了,摘下来猎枪又换了一把大号儿的匕首,召呼狗群就匆匆忙忙地急返了回去。
太阳偏南已经到了下午,走在路上我才终于明白,桶子沟林场居鹤岗市的北端,西面是新青,翻山就是鹤北,刚才的熊窝离我们的窝棚很近,直线儿翻山也就是二十里地左右。但所有的狗熊都有自己的领地,只有交配彼此才能见面。尤其是棕熊,附近地区很少,也是老谌头最疼爱的动物,春暖花开万物都在复苏,发着情的公熊急于想找配偶。周边地区母棕熊又很少,五年两窝,奶崽子的母熊是不发情的,公熊只能把小崽子杀死,然后才能达到交配的目的。母熊很可能去了河流逮鱼,公熊趁机就开始了屠杀。
老谌头懂得,他能不着急吗!三十年以前他们就有感情。老谌头最后又教训我说道:“咱们是炮手,心眼儿得放正,遇事儿就应该多为别人想想,炮手可不是那么容易混哪!”炮手就像大森林的警察,时刻得维持着这一方的平安。山那边传来大棕熊的吼声,仿佛在厮打,林海山谷一齐在晃动。肯定那只小熊是危在旦夕,情不自禁,我们两人都加快了脚步。有枪有狗有胆量,我们从正面接近了那棵大杨树,三只猎狗早已经到达,围绕大树疯狂吼叫,直到很近了被迫才站住,可是奇怪,原来的大家伙销声匿迹,被围着的棕熊肯定不是那位。相比之下它个头儿要小点,身上的绒毛也没有那么亮丽,颜色略浅,表情也沮丧。毫无疑问这是那头母熊。肚腹上的绒毛斑斑驳驳,裸露的奶子也说明了身份。它痛心疾首,悲伤而又愤怒。此刻的架势是以守为攻,面对着狗群没有信心决战。
我端着猎枪但心里头清楚,失去了孩子的它肯定是在哭啊!三只猎犬毕竟都是牲畜,熊妈妈的忧伤它们怎能理解?我瞥了一眼愣怔着的谌爷,他咬着牙根全身筛糠,残疾了的右臂更是抖得厉害。他情绪激动恶狠狠地吼道:“混蛋!都给我回来,你们三个,瞎闹哄啥呢!”一边呵斥一边再往前又迈了两步。熊吼狗吠,地动山摇,刀光剑影利齿都在裸露,尤其是母熊,它眼睛都红了,可是没有反扑,而是依然后退,用硕大的屁股护住了那个洞口。一声声吼叫仿佛在诉说,欺人太甚,逼上门吵啊!看它缩退我心里头明白,刚出仓不久,身体还欠恢复,如果是秋天它早开始了反攻。
目中无人更是目中无狗,就因为蹲仓,狗才赚了便宜。但三只猎狗却是当仁不让,四爪飞扬,吼叫声震天。此刻的老谌头儿又发出了指令,嘬着嘴唇打了一声长长的口哨,也许是猎犬听错了指令,也许是逞能故而狗仗人势。老蒙古和大黑均迫不及待,呼啸一声就急冲了上去。就像两发出了膛的炮弹,巧妙又凶狠地扑到老母熊的背上,张着嘴就上去撕咬。直疼得老母熊一声声地惨叫,大巴掌猛抡,每次都能置猎狗于死命。但两条猎狗都是优胜劣汰,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躲在大巴掌击不到的死角,晃动脑袋更加劲儿报复。谌平山一见事如愿违,就踮着瘸腿大骂:“找死啊!还不快下来,你们两个混蛋。”
一边叫骂一边举起了猎枪,对着它们头顶狠狠勾动了扳机。糟啦!我们两人都清楚地看到,太巧了,伴随着猎枪喷出一股火焰,空中的小棕熊也滑落了下来,恰恰被击中,鲜血喷涌,摔在地上吱哇吱哇惨叫。老谌头儿傻了我也傻了,老母熊突然停止了抵抗,大黑和老蒙古也弹落了回来,此刻我不眨眼呆呆地看着,老母熊先低头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就闪电般地飞扑了过来。我忘记了害帕,拼了命呼喊:“谌爷快躲呀……”没等呀字出口,谌爷的猎枪再次又响了。
他用的是双筒,但这次中弹竟是爱犬老黑,没等谌爷再次举枪自卫,老母熊的身子就很重很重扑通地一声砸落了下来……炮手谌平山不战而亡,而且在死前又亲手杀死了爱犬大老黑,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多日才悟出了真谛;因为谌爷生前多次说过,大山牲口是不吃亏的,一旦吃亏必然要报复,报复的对象是林业职工,还有家属和他们的孩子,特别是公熊,杀伤力会更甚。谌爷一死,对它们来说也算扯平了,林区居民也免除了后患,因为谌平山多次说过:“咱们是炮手,心眼儿得放正。遇事儿就应该多为别人想想,炮手可不是那么容易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