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狐狸不多,尤其是毛色火红的狐狸就更少。在农村时我就见过不少的野狐狸,它们多在破庙堂、山洞深处或无人经管的乱坟茔里生存。因为狐狸本性狡猾,在民间也就有种种离奇的传说,但那些统统都是草狐狸,其颜色与山野兔和傻狍子差不多,土黄色青褐色,而且总是随着环境和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在农村,有些老年妇女对它极为崇拜,遇病遭灾,甚至不惜钱财把它当作“老狐仙”来祭祀着。其实它身上根本就没有灵气,多是人为迷信的一种骗财手段。虽然都是狐狸,但火狐狸和草狐狸就不能同日而语,火狐狸身上不仅有着特别的灵气,而且有着比其它野生动物更多的情感和理智,为此,跟火狐狸打交道,我就有着更多的感慨和体会。那是八九年的冬天,林场改善职工福利,每家分了一砣带鱼,带鱼不错,速冻后看上去整齐而又新鲜,妻子舍不得吃,就化透洗净,摆在仓房中准备春节时吃。
遗憾的是第二天就突然丢了一多半,妻子心疼,我也很气愤:“妈的,也不讲点道德了,还到家里来偷!”三九天,我下功夫侦察,院子内外,仓房周围,细细地看,在院篱笆外面的雪地上,发现了来来往往的梅花脚印。从脚印上判断,窃者是狐狸毫无疑问。“妈的,偷着下嘴!”带着报复的心情,我连续在它必经的路上埋伏了三盘夹子,两盘平口,一盘还是锯齿形的。钢材好弓力强,一旦踩上,就足能折骨断筋,插翅难逃。将夹子安妥以后,心情就有了《地雷战》的感觉。回到屋中,脑海里就出现了《林海雪原》中小分队擒敌的镜头。木刻楞的房子,后半夜断火以后,即使厚被蒙头,也能感受到从房顶上钻进来的丝丝凉风。盼着鱼儿上钩,同时也在判断着能不能节外生枝出其他意外。这儿毕竟是荒山野岭的莽原森林。偷袭者若是一只野狼,擒拿时还得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
朦胧之中,突然妻子把我推醒:“尊秀,你听!”时间即将黎明,外边传来一阵阵像孩子般的哭声:“哇呜!哇呜!”地叫着,悲惨之中掺着更多的凄凉和恐惧。“踩上了,妈的,再让你嘴馋!”我穿衣下炕,抓着电筒,顺手摸着一根木棒就冲了出去。庆幸之余,也有点忐忑不安。一出门,即被皋气包围。漫长的冬夜,天际的星星在不停地眨着眼,周围是黑黝黝的大山,远处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一阵阵地使人毛骨悚然,近处却静得可怕。也许听见了响声,那个动物突然停止了哀号。我壮胆用电筒一晃,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狐狸?
这是一只成年的狐狸,通红的毛像燃烧着的火球,更像晚霞映照着的雕塑,小巧玲珑,而又光彩照人,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以为是童话中的小动物。尖嘴、尖耳、白爪。特别是那条硕大无比的尾巴,在夜色下,轻轻一晃,整个身体似乎就要随风飘了起来。宝石般的蓝眼珠,呆呆地看着我,脸上是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见我走来猛地往前一蹿,铁链子哗啦一响,无可奈何中又痛苦地缩了回来。缩回来还不死心,见挣扎不脱,就停下来,用仇视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并迅速地把它那锥子般的牙齿露了出来。是自卫,也在作着进攻,也许伤势太重,自卫的同时全身也在痉挛般地颤抖着,并摆出一副死不罢休、一拼到底的架式。我静静地观察着,漂亮,太漂亮了,这是一只大森林中罕见的红狐狸,如此昂贵的皮毛,又在最佳的三九季节,打死剥皮后,肯定会卖上好价钱。
命运在向我招手,上帝给我送来了一笔可喜的财富,我暗自庆幸。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拎起了手中的木棒,对准它的脑袋、似乎还带起一股轻微的风声……可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抡起的木棒竟在落下时突然拐了弯,它身旁的那片枯草,腾起一股轻轻的雪雾。弱者,一名漂亮的弱者,使我没有办法对它再下毒手,加上一旁妻子的相劝:“算了,看它怪可怜的,就饶它一条命吧,看它以后还敢不敢了!”我理解妻子的用意,同在荒山上生存,彼此还是和平相处为好,况且又快到了年关,不想行善图报,大人孩子也想讨个欢心和吉利。我的思想深处原本就存在着许多关于狐狸的迷信故事,它会不会有什么报复?“好吧,今天就饶你一命!但下不为例,听见了没有?”我大声地质问,同时也清晰地看到:狐狸的目光由惊恐和悔恨变为真诚和感激,眼角不再掉泪,表情也坦然了许多。
我扔掉木棒,让妻拿着电筒,动手为它脱下了夹子,多亏它踩的是平口夹子,几番挣扎,虽然皮毛脱落,筋骨损伤,但毕竟还没有造成终生残废。望着雪地上的点点血污,我谅解了它: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上,不来我家觅食,它又能到何处找到糊口的东西呢?回到屋中,在昏暗的油灯下面,妻子为它做了细心的包扎。事后又燃着木柴,为它热了半盆子米饭。“吃吧!吃饱了再走!”红狐狸走了。先是感激地看着我们,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一步三回头,后腿还是一跛一拐的。带鱼再没有丢失,但这只火狐狸却时常在我家的周围出现,它对我们是汲取了教训,还是感恩呢?为什么再不来偷东西吃了呢?小精灵,真是一只小精灵!春天,狐狸变成了两只,是恋人?也许它已经组织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哇呜!哇呜!”声仍然不断,时远时近,听到它的叫声,总使人感受到荒山野岭的安静和温馨。
熊仓内的军火集体出猎捡到了钢枪,从中也牵出了一段抗联的故事。
那是1969年的初冬,也是我到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谋生的第二个年头。尽管山外的阳坡处还能看到绿叶,但峰峦叠嶂的林海深处遭受到了一场特大暴风雪强劲的袭击和破坏。北风怒吼,天昏地暗,沟满壕平,交通中断,飞鸟消失,走兽躲藏,山岗上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工棚子压塌,篱笆墙折断。大烟泡儿在旷野上横行,林区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般的世界。听老猎人讲,光复以后在小兴安岭林区,这么大的风雪还是第一次遇到。暴风雪是灾难,但也是狩猎的最佳就机会,雪托肚腹,动物跑不起来,梅花鹿和狍子空手就能擒到。可是就在大伙儿待出发的时刻,宫队长也接到林管局的通知,地处鹤岗局和大丰局交界处的分水岭鹿场的板杖子被刮倒,鹿群跑散,其经济损失非常严重。因为该鹿场是沈阳军区某后勤部协办的,鹿产品直接供国防上使用。问题重大,不可懈怠,在家的炮手统统出动,分成若干小组拉网式地搜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鹿群尽快找到。在家的炮手多数都是残兵败将,因为精兵强将早已经抽调去珍宝岛了。
要寻找鹿群哪还有人选?于是,队长宫本魁就跟我商量着说道:“小李子呀!东吴没能人,廖华任先锋。今天你也就算一个吧!包括老宋,咱仨人去豹子沟转转,这么深的雪,到哪儿去找啊!”我个头不高,十六岁不到,又没有户口。平时宫队长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是这次风雪才有了第一次参战的机会。因此我摩拳擦掌请宫队长放心,就是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鹿群找到。珍宝岛上杀敌咱没有资格,寻找鹿群也算为国家效力了。老宋头领着他家的狗群,我们仨人向豹子沟奔去。豹子沟位于鹤岗市的东北,梧桐河的上游,与嘉荫县搭界,枯树参天,壑深谷幽,鹤北林业局还没开发呢!我们由西向东,沿山岗跋涉,白雪皑皑,西北风凛冽,狗鼻子特灵,一路上找到了四五只死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看上去特别心疼。发现了死鹿宫队长就跺脚,气急败坏咬牙吼叫:“完啦!全完啦!这是部队药厂最好的材料啊!是豹子,肯定是豹子。你看这牙印,你看这牙印。”尽管寒冷但尸体还柔软,看来豹子刚刚离去。为了把损失减少到最低,我们仨向豹子沟疾奔。
就在我们滑下了一个陡坡,前面的猎狗突然间吼叫。树冠浓密再加上积雪。狗叫声如同在洞穴中回荡。宫队长侧耳倾听了半天,不含糊地说道:“不像是豹子,也不像野猪。可能是黑瞎子被它们围了!刚刚蹲仓呢!”“不对,是孤猪吧?小李子你腿快,快过去看看,千万别把黑虎星给挑了!”老宋头担心他家的头狗,催促我快跑把大黑狗引开。我趟着厚雪连滚带爬,气喘吁吁地奔到了近前,在一棵粗大的蒙古柞下面,七八只猎狗围着它吼呢!我端着猎枪刚迈出两步,一只棕熊就急窜了出来,虚晃一掌扭头就走,黑虎星带头急追了上去,距离很近我才清楚地看到,棕熊大约有四百斤左右。
刚开始蹲仓就被狗群惊醒,无疑这是它的领地,被迫无奈才放弃了家园。我正琢磨着,宫队长就到了:“还愣着干啥,早跑远啦!这是它的营房,一会儿还得回来。”宫队长是国防部下放来的大校,军事术语时常挂在嘴上。我急忙赶路,刚一转身忽然看到,洁白的雪地上漂着一块异物,有鸡蛋般大小,在寒风中拂动,既不是狗毛也不是熊毛。捡起来一看是一块腐烂多年的碎麻袋片子,用手一搓就变成了沫沫。我感到好奇四处望望,茫茫林海杳无人烟,碎麻袋片子哪儿刮来的?无疑来自黑瞎子洞内,是黑瞎子絮窝带出来的,说不准能有离奇的故事呢。我正歪头琢磨着,宫队长焦虑地催促我吼道:“还不快走啊!发什么呆!解放前这儿就有淘金工人,破麻袋片子能有什么稀罕的。快走快走,豹子沟还有十多里地呢!”我快步赶上,但腐烂的麻袋片仍然是个问号。
豹子沟返回天色还不晚,我下定决心爬树上去看看,《林海雪原》给我的启迪,当年的土匪就在这活动,宫队长和老宋也都表示理解:“那就上去看看,省得你后悔,如果有沙金那你就发啦!”我丢掉猎枪,掏出鹿皮绳子和锋利的爪钩,没怎么费劲就爬了上去。但刚一上去就惊喜地发现,洞中积雪内埋着一支钢枪。枪筒露出来一多长呢!我激动地喊道:“宫队长呀!这藏着一支钢枪!”边喊边用力拖拽了出来。积雪滑落,下面还有两支,涂抹着黄油,透过黄油还能看到亮光。我欣喜若狂拖出来,一支一支丢到地上。三八大盖儿,纯日本生产,黄油上还黏着腐烂了的麻袋片。除了枪口略有点锈渍,枪机枪膛均完好无损。用手一掰枪膛还能拉动。但均是空膛,没有发现子弹。
回到地面上三个人都愣着,抚摸着枪身,宫队长断言:“肯定是土匪藏在这儿的,因种种原因没来得及取。”老宋是矿务局下放来到干部,断文识字知识面很广,他看了看周围不含糊地说道:“东萝北,北嘉荫,南鹤岗,西伊春,这地方恐怕就是老自山吧。我读过党史,老白山下面是六军的密营,李兆麟西征曾在这儿滞留。你看这麻袋片儿腐烂的程度,最少得有二三十年啦!我琢磨着,这枪与抗联肯定有关!回去还是赶快上缴吧!”我们把钢枪交给了管局。但来龙去脉三年后我才调查清楚。
作为猎人同行,我们与鄂伦春朋友关系密切,那年在嘉荫县乌拉嘎镇团结村喝酒,朋友的爷爷道出了实情:1939年7月,赵尚志从苏联返回,突击了乌拉嘎金矿后撤进了山里,不久,鄂伦春李桂辛、李桂兰兄妹俩杀了三个鬼子,把枪支送给了抗联。但汉奸告密,李家的乌立楞(部落)被烧,全家被害,包括李桂辛和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