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8年秋天闯关东只身来到鹤岗市西部、青黑山以东,摩天岭脚下,鹤伊公路38公里处,地名叫老鹤林的小兴安岭中心狩猎队的。不过那时候不叫闯关东,叫跑盲流或三无户。巧遇老乡到狩猎队谋生,生活上也就算安定下来了。
黑龙江省地大物博,对盲流子来说这儿就是天堂,为了达到在狩猎队谋生,所有的手段几乎都用尽。狩猎队共有六十多名炮手,四十多户人家,除了公路边那栋砖瓦结构的办公室以外,所有人家都是低矮的草房。依山而建,没有街道,如果是冬天,远远看去,像撒落在山根的黑羊粪蛋儿。从东到西有四五里地长呢!跑盲流在这儿非常安全,猎物特多,而且也凶猛,明知道这儿“三无户”扎堆,民兵和公安也轻易不来光顾。居住下来以后我才注意观察,这儿的风景特别优美,交通也算方便。路南的摩天岭巍峨挺拔,道北的大砬子凌空于绝壁;近处的灌木丛郁郁葱葱,远方的大红松遮天蔽日;白桦树林子妩媚而又婀娜,成片的杨树林婷婷玉立,溪流蜿蜒清澈而又美丽。兴安岭的宝藏应有尽有。
听老猎人讲述,光复以后这儿是鹤岗矿务局专门生产井下用坑木的伐木场。因为隶属关系屡屡变迁,炮手们的成份才特别复杂,几乎来自黑龙江省所有的地区,包括完达山和张广才岭的牡丹江地区。不少猎人都来这儿定居。居民中有鄂伦春,有蒙古族,有伪伪满洲国的警察,有国民党的兵痞,有建国以前的胡子和响马,也有习惯了林海但居功不傲的老抗联战士;当然也有释放后的“老改”,但多数还是闯关东的农民;或惹过事的武林中的高手,他们在这儿隐姓埋名,目的是打发生命的岁月。时间长了我才慢慢地品出,所有的猎人均耿直不阿,热情豪放,长处是义气,不记前嫌,上了猎场即便是仇人,关键时刻也会忘死去相救。短处是嗜酒,酒能壮胆,但酒后也误事,邻居老陈其枪法特好,就因为醉酒,才被野狼群给撕了,抛下了妻女,日子好不凄惨。
我不酗酒,炮手中也算是另类,这与老陈有直接的关系,寻找回的那不多的被嚼碎了的骨头,对所有的炮手刺激都很大。在狩猎队我顶替韩玲玲的户口,是师傅曲常海讨弄来的。韩玲玲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至今我也弄不太清楚。“别问了,不逮你就行呗!”问急了他就不耐烦地吼道。曲常海是牟平人。他六十多岁,马脸,大胡子,一口黄牙,打个哈欠就能闻到酸味。但枪法特准,别说是东北,就是在全国枪法也是一流。我们相遇纯粹是一种巧合,也是那只左前腿断了的母鹿,把我引领到狩猎队来的,同时也改变了我盲流子的生活,在猎场上滚打,一步一步跋涉到了今天。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几个在新炭场沟干活,小山包凸出,四周是烧好困了山的木炭,那个年代,林区的交通是真不方便啊!我正在锯木,对面就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咕咚——”起身再看,一只梅花鹿就栽倒在了雪地上。另一只继续闪电般地腾飞,但没有跑远,就停下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扭回头来观望,却提心吊胆,随时随地准备着再跑。它受了伤哀叫着,一边哀叫一边在挣扎,白雪染红,雪雾在弥漫。见此情况,我们扔下工具就兴高采烈地急奔了过去。这是一只已成年的母鹿,它毛色华丽,体态修长,见我们奔来,猛地蹿起又重重地摔倒,摔倒以后又蹿了起来,因身体失衡又再一次摔倒。它温柔的目光痛苦而又紧张,紧张之中还有点儿哀怨及愤怒般的敌意,它左前腿断了,断的是小骨,断处与蹄子一拳头左右,这样的枪法实让人感到惊叹。但梅花鹿毕竟是食草动物,性情又温柔,见它在痛苦中一次次地挣扎,兴奋心情很快就被酸楚给代替,特别是那只逃走了的公鹿,晃动着尾巴,惊恐而又焦虑,猎人到了,他手上提一支三八大盖步枪,步履踉跄但心态却平和。
“你枪法真准呀!”“不该杀鹿,它又不是野狼!”“鹿腿断啦,您是回家养吧?”我们几个七嘴八舌问道。见我们的口气不怎么友好,猎人就摘下了那顶大狗皮帽子,气喘吁吁解释般的说道:“不是猎杀,是逮活的,交牧养场呢!”他胶东口味非常地浓重,杀字念傻字,除我之外,另外两人都没法儿听懂。就因为我们是胶东老乡,猎人才挑选我帮着他送鹿。回到狩猎队我才终于弄明白,对梅花鹿保护是咱们国家一贯的政策。为了国防上的中药材需求,国家号召林区要多办一些鹿场。当然了,母本就是自然界的野鹿。于是,任务就分配给了狩猎队的炮手,完不成任务要亮牌呢!尽管是专业。但所有的炮手枪法都很有限,唯一的办法就是四处挖宝。只有老曲,才靠着枪法取胜,年年都受到了林管局的表扬。
以后我也多次见他猎捕,百米以外专门掐断前腿,弹无虚发,实在让人敬佩。我还记得,当时我就问他:“木炭堆旁边,您怎么知道哪儿会有鹿呢?”曲常海笑了:“哈哈哈哈,这是猎人最起码的常识嘛!干咱们这一行,没有什么学问。你好好听着,我给你念叨念叨;迎头不打猪,顺腚不打熊,猪居松树穴,鹿趴岗鼻丛,狍找窝风地,熊蹲树洞中,猎虎攀砬子……”迎头不打猪,猪有獠牙,冲过来把猎人一嘴就能挑死。顺腚不打熊。熊腚上沾着砂子和松油,就是用钢枪,也不容易打透。况且这猛兽特别顽固,肠子出来了也照样跟你拼命,屁股受伤就更不在乎了。虎隐砬子,豹子藏悬崖,这也是猎人最一般的常识。尽管师傅一生都是独身,可是在生活上特别会享受,大兴安岭满山都是宝啊,动物非常多,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动物保护法》。飞龙调汤,这是师傅经常享受的晚餐,听说这是给皇帝的贡品。我就觉着惋惜:“白瞎啦,送礼多好!”师傅就瞪眼:“没有骨头,怎么能当猎人!”我不再多嘴,默默地享用。飞龙叫榛鸡,阔叶林子里最多,专食树籽和刚冒出来的嫩叶,最大个头儿也不超过一斤。它肉质鲜嫩,雪白透亮,烹调鸡汤不加任何佐料,水开了下锅,骨头烀烂汤水也是清的,盛到碗里头也是清澈见底。
猎人都是大半拉子大夫,开出来的药方实用而又方便,省钱省力随手就能拣来,这也是猎人最关键的一课。如止血的中药有八股牛、油卖菜、黄瓜香、大蓟子草等等。吐血、尿血,找青羊角专治了;喉疼咳嗽,多吃点儿马勃。包括女人经常见的疾病,如子宫脱落或者是月经不调,猎人也都有最拿手的办法,寄生或柴胡,再不行就用点儿狗獾子肉或狗獾子血,非常简单,药到就能病除。猎人的本领不仅是在猎场,生活之中处处都能体现。胆量、力气、知识、技能,一个人在林海中孤独地穿行,没有知识怎么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