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老蒙古一抖!窜了出去,子弹紧紧贴脑瓜骨飞了过去。若没有我那一把,老蒙古的脑瓜,肯定会大揭了盖的。老蒙古死里再次逃生。这是巧合,也是命运。但在巧合中,一只小熊崽,却被子弹穿透,摔在地上,“吱哇,吱哇”地叫唤了起来。这只小熊崽,早在天仓的洞口处趴着了,见妈妈被动,就滑下来打算助妈妈一臂之力。万事都是一个巧字,它在滑落的一瞬间,身体也就恰恰撞在了金凤射出去的那颗子弹上。大棕熊见老蒙古逃走,也不追赶,而是闻讯扭过头去,抱起了重伤的娃娃,全身抖着,伸出舌头,疼惜万分地在宝宝的伤口处猛舔,那样忘我,又是那样投入。不时地瞥我们一眼,目光之凶之狠,使我们夫妻都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快走!”我扔掉了猪肉袋子。金凤却懵了一般,目光呆愣,表情肃穆,两腿打别,被我拽着,踉跄而逃。
后面传来了老母熊的哀吼声:“哞——”让人滴血,让人颤抖,让人流泪。金凤枪杀了老蒙古。我没有阻挡,也是早就料想到的。我默默无语,挖了一个深坑,悄悄把老蒙古的尸体葬了下去。大黑和另外三条猎犬,见同伙被女主人枪杀,表情麻木,神色暗淡,彼此交换着目光,仿佛也在叙说着什么,并有眼泪滴落下来,为了同伙,也为了自己。老蒙古错在了哪儿?奋不顾身,忠心耿耿,金凤一时糊涂,感情冲动,结局令狗们失望,也感到了绝望。“你不该杀它。”我低声说道。“住嘴。别让我心烦!”金凤愤懑地盯着我:歇斯底里地吼道:“那只熊崽一旦死在了妈妈怀时,老母熊会不惜一切代价,对整个林区社会,进行无情的报复。不杀老蒙古,难道让我去猎杀那头大母熊吗?那是珍稀动物,在小兴安岭,早已为数不多了!我要尽量地挽救它,处死了老蒙古,在感情上,老母熊也许能好受点儿,在心理上,也让它多少有点儿平衡。老蒙古是爹的求命恩人,开枪的时候,我真想给自己一枪,毕竟我是最大的祸首啊!可我……又不忍心肚子里的孩子啊!”说着,眼泪滂沱,终于,嘤嘤地哭出了声来。
尽管嘴笨,我还是竭力地按慰妻子:“咱也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撞在枪口上了嘛!”“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咱就没有责任了吗!熊妈妈的哭,你听见了吗?让人揪心哪!”金凤止住了眼泪,“等着吧,今天晚上,熊妈妈,肯定就会来的。我要开门等着,就是撕碎了嚼烂,我也绝对无怨无悔!”半夜时分,大棕熊果然来了,但刚在对面的山梁上出现,四只家犬,就向它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汪汪汪”的叫声从夜半一直持续到了黎明。大母熊的吼叫,也使我们俩人整整一宿没有合眼。
“哞!哞……”在祈祷中等待着。门窗整整地开了一宿……也许是猎犬们的忠诚,老棕熊也仅仅是在对面的岗脊上哀叫。天亮,才无可奈何地退了回去。出于好奇,我爬到了对面的岗脊上,一看,满目狼藉,脑袋顿时就变成了柳斗,十几棵白桦树,树皮被啃了下来,赤裸裸的,要多苍凉有多苍凉。碗口粗的小树,有的被薅,有的拦腰折断,有点儿惨不忍睹,还有达子香山葡萄和五味子秧子等等,也都无一幸存。可想而知,老母熊一边哀嚎一边肆虐。用肆无忌惮的愤泄,来抒发内心的痛苦、悲愤和欲拼不能、欲罢不忍的愤恨。我呆呆地望着,小兴安岭的干山万壑与茫茫林海,在眨眼之时,仿佛也被毁于一旦而满目狼藉。小熊崽的死亡,像一条蛇,无时无刻禾在啃噬和折磨着金凤的感情。在灵魂深处,也时不时地在呼喊着:“有罪的是我,我有罪啊!”不久,孩子出生,男婴,起名亮亮,我也不再跑山,而是以种植人参为主要的生活来源。
那场悲剧,也在生活的长河中被一点点地冲洗干净了。可是,亮亮三岁那年的秋天,四名中年汉子风尘仆仆地找上了门来。狗咬,我迎了出去,为首的汉子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像个领导,严肃中带着求人的微笑,用宏亮的声音说道:“这儿是金凤金大妹子家吧?”我点头:“是啊,是啊,请进屋!”进屋不等落座,为首的汉子就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道:“我们是白山林场来的!”矮个年龄大点儿的说:“这是我们梁场长!”“噢!梁场长,您好!”我客气地跟他握了握手。白山林场归伊春管辖,属于近邻,彼此之间不到百十里地,看样子,他们是拉山来的:“找我爱人?”梁场长点头:“非她莫属。”我喊金凤,金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改往日的热情,冷淡地在室外徘徊,就是迟迟不肯进屋。我说:“找你的!”她说:“找谁都一样,你们谈呗!’’梁场长就出去,对金凤祈求地说道:“大妹子,我们今天是向您求情来啦!”金凤无动于衷:“照直产吧!”“是这样,”梁场长略有悲伤地说道:“连续三年了,据目击者说,是一只棕色的大狗熊,头一年,我们林场陈家和翟家的两个媳妇,结伴在山上拾木耳,被那只大棕熊话话地咬死了。接着又咬死了七只梅花鹿,一个好端端的鹿场,愣是让那只狗熊给吃黄了!派出所去了警察,带着长短武器,找了一个星期,也没能见到它的影子!前些日子,有两个学生在上学的路上,又遇上了那只棕熊,扭头就跑边跑边喊救命救命,等大伙赶去,两孩子又葬送了性命。
当妈的,都疼疯啦!今天我们来,就是请您帮忙,为民除害呵!”梁场长说着,打开随身携带的提兜,拿出了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大妹子,这是劳务费,七千块,找到和治服这头棕熊,林区的人都说,非您莫属啦!”说着,把钱悄悄地撂在了蜂箱上。“梁场长,请您把钱拿走,这忙,金凤我帮不了,您已经看到,自打生了孩子,我就洗手不干了,都是山里人,也不用客气,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把钱送了过去塞进了提包。“金大妹子!我,给您下跪啦!”扑通一声,那位矮个的长者,在金凤面前真就跪了下来,含着眼泪,喃喃说道:“那俩学生,都是我的孩子!大妹子,这忙您若不帮,我杨克明,就不起来啦!祸害不除,说不准有多少孩子,还得毁于那张熊口。
金大妹子,我们翻山越岭,找您一趟,可真不容易呵!”金凤动情了,涌着泪花,赶紧俯身把汉子扶了起来,这位大哥,您赶紧起来,我也是个母亲。失去了孩子,作为母亲,哪滋味,您不说,我也品得出来。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容我点儿功夫,考虑考虑,好吗?”“那就谢谢啦!那就谢谢啦!”说罢告辞,我把他们送下了山去。金凤把亮亮送回了林场,回来就磨刀擦枪整理子弹,生过孩子的她,胖了也白了,尽管风来雨去,皮肤却仍然那么细腻润滑,嘴角翘着,眸子中注入了更多的柔情,既黑又亮,楚楚动人。山里空气好,鲜菜泉水,没有一点污染,真正的绿色食品,加上腥味不断,过剩的营养使她的乳房始终那么丰满诱人地膨胀着,既健壮而又魅力无穷。见她忙碌,我担心地问道:“你真去呀!”瞥我一眼,哼了一声:“窟窿破了,咱们不堵,谁给堵呢?”她换上了猎装,刚要出门,似乎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掀起了羊绒衫,含情地命令我道:“憨子,过来呀!”我知道她要干啥。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忙活完了,才气喘吁吁地领狗往摩天岭后堵翻去。
金凤性格开朗,尤其是孩子满月以后,性欲之强烈,往往会使我左右为难。多少次,在山林中休息,微风吹来,涛声悦耳,脚踏松软的天然地毯,一旦高兴了,就得要求为她服务。那种柔情、温馨、欢乐、,甜美,真是让人回肠荡气,回味无穷。但今天,我却有一种预感:金凤的要求,不仅仅是来自身体的需要,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安慰。深秋的小兴安岭,五彩缤纷,跟三年前一样,猎犬先到,老远,就洪亮地嘶咬了起来,狗熊的吼声也极不寻常,苍凉悲壮。“哞——哞——”是受死亡的驱赶还是在驱赶着死亡?绝望、残酷、恼怒,恐怖得令人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一阵阵地毛骨悚然,我颤抖着说道:“妈的……凤,你把刀子给我!“靠后边去,别在这儿添乱,等着收尸好了!”她手端猎枪,大声地说道。收尸是肯定的,今天,冤家路窄嘛,但收谁的尸?人尸还是熊尸?恐怕是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了。还是老地方,大杨树下面。每次进山,金凤都不许我拿刀动枪,那是她的专利。“你以为是钢笔自来水哪!跟野兽打交道,不是你胡编乱造的写文章,咋诌都行。听见了吗,不让你动,你就别动!你这人咋就哪么二百五呢!”她多次提醒我:开枪前左手不离刀子。不管狗熊,豹子还是野猪,一枪不命中,或打不在要害处,它顺火光就补了上来比闪电都快,不少猎人,临死,腰上的匕首都没能拔出来。此刻,她把我喝退:“靠后,有眼神着点!”然后端枪隐藏着身子,就迂回着运动了上去。
80米、50米、30米、25米、贴着一棵粗大的红松,才终于停了下来,老练、机警而迅速。失去了老蒙古,大黑就孤单、胆虚,并力不从心,长毛、花子、小青平时倒也挺凶,吼叫蛮大,但一到火候,就干打雷不下雨地熊蛋一堆了,像三只大兔子。在母熊面前,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扑腾,汪汪叫着,胆颤心惊得没等靠近,母熊龇牙戗毛,脑袋一晃,就屁滚尿流地退了回来,回来觉着无聊,掉头就又返了回去。保命是它们的天职,把牺牲让给了老蒙古。老蒙古不在,其荣誉理所当然地让给了大黑。
大黑近距离地,躲躲闪闪,又凶猛顽强地与面前的强敌对恃着,虽不是奋不顾身,其精神也甚是让人钦佩。我的距离最远,但也看得真切,老母熊与三年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三年前,如果把它比喻成漂亮温柔贤慧的小媳妇的话,而三年后的今天,却是一位丑陋、蛮横、霸道,看着使人恶心的老太婆子。也许是受季节的影响,金黄柔软锻子被面般的绒毛一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灰绿色脏兮兮的一身青毛。臭味扑鼻,大概是长了疥吧。黑熊两年一窝,棕熊却是三年分娩一次,屈指算来,在这深秋十月,母熊大概仍是哺育期吧!它面我而立,昂首挺胸,瘪瘪的乳房象两只面袋子,晃晃悠悠,巴掌也在大幅度地摆动着,仇视的目光变幻着,每一声吼叫,仿佛都把死神带进了人间:“哞——哞——”我担心金凤,心在嗓子眼上悬着,屏声静气,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风停涛止,茫茫林海也似乎在冷静中期待着什么。金凤毕竟是个女人,是贤妻,也是生活中的伴侣。突然,金凤大声地喊了起来。响亮清脆,铿锵有力,用她特有的女中音,像是前沿阵地的对敌喊话。
“大棕熊你听着!”大棕熊一愣,望着金凤,两只大巴掌真就停止了摆动,金凤继续喊道,“三年以前,是我手上失误,才误伤了你的宝宝,我有罪,也多次地祈祷过,还杀死了我们金家的救命恩犬,大棕熊,你知道吗!可是你呢,得理就不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伤害无辜,至今仍不改悔,何年何日,才是头儿呢!老棕熊!咱们是邻居,你伤害过我父亲,我父亲直到临终,也嘱咐我,不许再伤害你们的家族。今天哪,我来一是当面道歉!只要你洗手革面,过去的恩恩怨怨,我姓金的姑娘也概不追究。二是你要好自为之。别不识抬举,接受警告,多发慈心,友好相处,否则,姑奶手上拿着的,可不是烧火棍啦!……大棕熊,你听清楚了吗?接受我的建议,就面冲苍天,大吼三声,算是回答……”棕熊没喊没叫,而是用仇视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金凤身上。金凤义愤填膺,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地劝说着,可谓是苦口婆心了。突然,枪声响了:“咚——”四只猎犬,发疯般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汪汪汪!”地动山摇,我的眼前,也是觉着一阵头晕目眩,扶着树杆,才没有跌倒。再看金凤,右手抓着匕首,上面滴着鲜血,猎枪掉在了地上。
眨眼的工夫,当她把匕首捅进了母熊胸膛的同时,母熊一巴掌挥来,打断了金凤的胳膊,猎枪也滑在了地上。我两腿打别,踉踉跄跄,扑了过去,语无论次地喊着:“金凤!金风!你……”伸出胳膊,急欲把她拥进怀里。不料金凤面如酷霜地大吼一声:“躲了!”我一怔,本能地愣在了那儿。金凤手握匕首,面色苍白,四肢筛糠,复杂的目光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气恨,感慨又无可奈何。再看老母熊,偏身躺在地上,胸腔里的血,泉水般,一股股地涌了出来。熊掌及全身,都在哆嗦着,暗淡了目光,仍然在吃力的凝视着。群犬一拥而上,报复性地在嘶啃着,吠吼着。“滚开!老黑你们!”金凤痛苦中一声断喝,那把匕首,抖了几抖,才没有刺到老黑们的身上。老黑见主人发怒,紧忙夹尾巴躲了开去,隐在一棵红松下面,目光胆怯地望着金凤。突然,奇迹发生了,血流尽气已断的老母熊,竟“哞”的一声,立了起来,我的心,立马又悬了起来,金凤也吃惊地张大嘴巴。再看老母熊,在艰难中往前挣扎了两步,摇摇晃晃,再次地摔倒了下去,张着嘴,目视树洞,长时间,就是不能闭上眼睛,绝望的低吼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呵!杨树洞中,传来了小熊崽的吱吱声。金凤表情严酷,忘记了断臂的疼痛,咬着牙根,一侧身,嗖的一声,随一道亮光闪过,叭!匕首不偏不斜,扎在了正前方的一棵松树上。然后,走过去,步履蹒跚,躬腰抻手,托出了三只小棕熊。漂亮极了,金黄闪亮。
我急忙赶上去,一手托着一个。回到熊妈妈的身近、蹲下身,让小熊崽,噙住了熊妈妈的奶头。我再次惊讶的是,流尽了血的熊妈妈,乳汁竟是那么丰满。直到两只小熊崽发出了愉快的咂咂声,它们的妈妈,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我猛地回头,更为惊讶的一幕,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竟差一点喊出了声来。金凤靠在一棵树杆上,猎服的扣子解开,帽子脱地,露出了一头秀发,断了的右臂,似乎是在本能地抖动。而她的左手,托住了那只金黄色的小熊崽,用牙齿噙着线衣,露出两只硕大的乳房,其中的一只,被小熊衔住。像雕塑般的,仰脸望着高空,双眼微闭,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了乳房和熊崽的身上。是痛苦,还是幸福,作为母亲,也许是兼而有之吧!起风了,涛声更大,“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