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山地处小兴安岭腹地,主峰海拔1038,9公尺,像一把青褐色的利剑,直刺苍穹,峰下古树参天,林海茫茫,重峦叠嶂。空中鹰鸢盘旋,地面虎啸熊吼,山下激流飞泻。四周是梧桐河、诺敏河、汤旺河,迭宕回曲,云遮雾罩。老白山采伐工地有三个采伐队:鸡冠村吴寿山采伐队,水利工程队采伐队和办事处田麻子采伐队。这是那场洪魔肆虐后的第一个冬天,在老白山脚下的那条最大的桶子沟内,在那个人类又一次扬起斧头的寒冷冬季,我被场长委任为老白山采伐工地的总现场员。
三家委托单位,二百来号人,现场员,作为甲方派来的全权代表,在乙方包工头的心目中,其地位,不次于那个联合国的秘书长。包工头们都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挣钱不挣钱,关键在于现场员。我不用上山,坐在炕头上就能挑出他们毛病来。按合同规定,伐根不允许超过五公分,过五公分,不支付工资还得罚款。不服气就拿尺子量,一拳头是十公分,贴地皮算起,他们伐倒的哪一个树桩子不在罚款之例?还有山场清理,也叫清林,枝杈堆放不许超过一米之外。仅就这两项,我在其中的哪一项上较较真儿,包工头们想哭,都摸不着坟头在哪边。吴寿山是永丰乡鸡冠村村长,大名鼎鼎的新闻人物。世人皆知,在松花江泛滥的那场特大洪水中,位于江北岸的永丰乡十七个自然屯,六个行政村,屯屯进水,村村浸泡。鸡冠村在吴村长的率领下,大打了一场围堰筑坝,死保家园的人民战争。作为村长,老吴更是七战洪魔,身先士率,奋不顾身,被当地日报赞美为新时期的钢铁巨人,受到上级领导的表彰和奖励。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们在领取救灾物资时,他的老伴吴大嫂从一件八成新的女式呢子上衣口袋中掏出三枚用手绢包着的金戒指,老两口当即退还给了市民政局。这些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当时我眼含热泪说,老吴真了不起!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老白山下的工地前面,他是被照顾来山里采伐的。老吴长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大眼睛,头戴狗皮帽子,身穿一件羊皮大衣,赶着自家的马车,车上装满了锅碗瓢盆、炉子、炉筒子、镰刀、斧头、弯把子小锯、板钩、压角子、卡钩及行李等等。“嗬!吴村长,你们是星夜兼程,来得好快啊!”作为甲方代表的东道主,我迎上去,亲切而又热情地招呼道。他笑了笑,是那种憨厚的笑容,然后朗声说道:“来老白山搞副业,这是第三次了。六十年代初期,这条道,还是我们修的呢!一晃三十年喽!小孩变成了半个老头儿,这次多亏了市政府帮忙,才又给了一次进山的机会。
实话说,对老白山,还真就是恋恋不舍哪!”作为照顾对象,鸡冠村的工地大棚,是林场尽义务为他们压成的,食堂连着宿舍,住进去,其感觉还是满不错的,也算是林场救灾扶贫的具体行动。“还行吧?吴村长。这可是场长亲自指挥干的啊。为乙方压大棚,在老白山的开发历史上,也算是大姑娘生孩子,头一次呢!”得意中,我打着哈哈说。“嗯,不错,不错。”吴村长在地窨子内转了一圈,出来后满意地说道。“刘现场,俺是农民,您在这儿具体负责,俺先提前给您打个招呼。”他用信任而又执着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面孔。“说吧,吴村长,公事还是私事?只要我能办到,肯定能满足您的要求!”农民进山,无非是菜墩、面板、牛样子等各种工具。
“是学校的事。”他一字一句,沉重地缓缓地说道,“下山的时候,给捐点松木杆和门窗料,要质量最好的。木材款呢,从俺们的工资中扣。学校的教室,唉!没有这场大水,今年秋头子上,我就把它变成砖瓦房子了,娃娃们在里面念书,咱心里头也敞亮啊!唉!他妈的,老天爷,这场大水,把计划全给打乱了。我吴寿山,在任职期间,学校的条件再不改变,作为一村之长,是死不暝目啊!”我无语,内心却感到热烘烘的。作为电视机前的观众,鸡冠村小学,在抗洪期间,留给我的印象是清晰而又深刻的。屏幕上的鸡冠村小学座落在村子的最后面,草房泥墙。后墙顶着一排柱子,外面大雨滂沱,室内却是书声朗朗。随着镜头的推进,清晰地看到孩子头上罩着一块与房子一般大的塑料布。陋室下面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望而又天真的眼睛,一直闪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吴村长,放心吧。为了孩子,您的要求,不算过分,别说是花钱买,就是白送,也应该啊!农林一个系统,本来就是一家人嘛!”也许是秋涝,水湿温度低的原因,那年冬天山里的大雪特厚,天气也特冷,真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正因如此,险情迭出,爬犁防滑链失效,建兴菜社的一头老牛,在新炭场沟被活活地撞死;运材车在下大岭时,因路面太滑,炉灰撒得不均匀,圆木车翻下沟去,驾驶室内两伤一亡;新南办事处采伐队的伙夫去后山找干柴火,离大棚没有百米远,却被蹿出的一只饿急的豹子活活咬死。
厚雪覆盖着的大森林下面,每时每刻,都有惊险的故事发生。平常我骑自行车上下班,任务一紧,就干脆住在了山上,三个采伐队,哪儿铺头合适,就在哪个铺头上对付一宿。三家都为我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行李,可我偏偏要睡鸡冠村的那个大棚。纯朴憨厚的农民,在感情上,似乎是有更多的交流之处。水利工程队徐队长那儿,尽管热情招待,但他财大气粗,盛气凌人,我不住。他们一色的是机械,包括照明用的小型发电机。电视机陪伴工人们在打发着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姑娘一见面就不停地对我飞媚眼,就像饿急了的母豹子,仿佛要把我吞进她肚子里去!她嗲声嗲气地说:“刘现场,今天晚上就在这儿住呗!有酒有肉,好招待……啥时来门都给你留着。别老恋着那黑娘们儿。”
田麻子的工人多数是小煤窑上的下岗职工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包括那两名女厨师,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特殊味道。妻子特别强调:“咱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染上了艾滋病,别说是上我的炕了,连这个家门,都甭想进来!你就看田麻子的那伙人吧,男男女女,哪有一个正经货!”他们给我家送来的大米、豆油和两砣子大刀鱼,都被妻子扔在仓房的木地板上。“不能吃,你就敢说这些东西上没有艾滋病的细菌。等下山的时候,还是让他们拉回去吧!”“也好,免得让人家说咱们受贿。”我表示赞成。“去你的,你认为我是怕反贪局哪。送这些破玩艺来,咋不把存折、金戒指送几个来呢?上头就是有艾滋病菌,我他娘的也心甘情愿地认了。”妻子总是盯着场长儿媳妇的那一对大耳环子,每天唠叨几遍,让人心烦。
听说我睡鸡冠村的大棚,她特意去了一趟采伐工地与那个吴大嫂一唠就是两三个钟头。不知她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小心眼。“吴大嫂,家属来,都跟你说了些啥?”“有啥说的,让我呀,监督着你,别在那两个大棚里头传染上艾滋病。”吴大嫂有二十七八,上中等儿个头,看上去既苗条又健壮,瓜籽脸,虽然黑点儿,却是黑得受看,像夏天里的野玫瑰。风里来雨里去也摧残不了她的天姿美色。“哎,我说吴大嫂,你们村咋叫鸡冠村呢?”吴大嫂看我一眼,笑着说道:“吴村长没告诉你呀!原来呀,我们那儿不叫鸡冠村,叫吴家窝棚。后来有一位在省府里当大官的抗联战士去村里回访,老多人了,还有什么作家记者的。那个大官说,吴家窝棚,是光复前的屯名,现在来看,有点儿太俗,就像关里那边的张家庄李家寨的。鹤岗矿务局不是叫“金鹤”吗,这儿离矿山不远,我看就叫鹤冠屯吧。但不知为啥,叫着叫着,鹤冠子就变成鸡冠子了。”“噢!你们鸡冠村的名称就是这么得来的呀。”我思索着说道,“鸡冠村名是个大官给起的,还是抗联战士,这么说,那个大官肯定和你们村里的人是什么亲戚呢?”“亲戚?当然是亲戚了!他来是为看他的外甥,能不是亲戚吗?”吴大嫂吟吟笑着,颇为自豪地说,“他的那个外甥,据说呀,还是在老白山的树林里面出生的呢!但不知为啥,舅舅当了大官,母亲是正儿八经的革命烈士,而他却始终没有走出那个屯子去!唉……你说,这个社会公平吗?”“谁?你说是吴村长?”我避开她的追问,好奇地反问道。
“谁呀?我今天可就不告诉你喽!”吴大嫂笑着,交换着两只手使劲儿剁菜。元旦刚过,宋场长把我找到办公室,通知我说:“省厅又批了五百立方米,位置是那趟沟的三十九林班。刘玉军哪,你管现场,看让哪个单位干比较合适?生产费每米30元,五百米是一万五千块。现在各单位都是劳动力过剩,运输力过剩,一万五千块,让谁吃,都是块不小的肥肉哟!”停会儿,他又说,“我看徐队长那儿比较合适。
他们机械化程度高,最多二十天,就能利利索索地给拿下来,你说呢?”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这五百米木材,基本上都是红松;没有报批之前,局长就已经接了订单的。长江中上游的奔林停止砍伐,西南地区的木材市场关闭,朱总理又飞到了哈尔滨,接见了铁力林业局的那个马永顺,在政治上,这就是个信号,封山育林的信号。天知道,这五百米的针叶指标,局长大人又是怎么拿到手的呢?”在人际关系上,局长自然要比场长高出一筹。当然,那都是领导的事,我所关心的是,这五百米的生产任务给谁?尽管没有拍板的资格,却有建议的权利。“这五百米,还是鸡冠村干比较合适。”我说。“为啥?”场长像明知故问,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明摆着,市长交办。扶贫救灾,也是当前的一项政治任务!”场长笑了:“嘿嘿嘿,刘玉军哪,你小子进步挺快呀!那好!这五百米,就由你来安排,全权负责,过些日子有空,我还真就打算上去看看哩!”大权踢到了我手上,当天我就返回了老白山工地。田麻子楞场在最上边,鸡冠村居中,水利工程托底。我直奔鸡冠村的那个楞场。六个壮小伙子在归楞,齐齐的楞头,刀切儿一样,尽管零下三十来度,小伙子们背上却是汗气腾腾,冒出热汗,很快就结成了一层白霜。班长发现了我,热情地招呼道:“哟!刘现场回来啦?”我点点头。然后问道,“吴文奎,吴村长下来了没有?”吴村长赶套子,也是最冷最累最危险的一道工序,集材距离太远,每天四点钟起床,进出工棚子,均是两头顶着星星,时常是他们第二趟返回了,我才从热被窝爬出来,洗把脸,吴大嫂早把冲现成的鸡蛋水端到了炕桌上。
在工地上,我这个现场员,在工人们的心目中简直是比太上皇还有点儿太上皇,一辈子没有当过大官,觉着这个现场员,就是刘家的祖宗坟头上冒出的青烟了。村长吴寿山用的是马套子,马有龙性,不像老牛,晃晃悠悠,慢慢腾腾,人在爬犁后面跟着,肩杠大斧,若爬犁翻个,撞在树墩子上,大斧一撬,或者砍两斧子,爬犁又正常运行了。马套子不行,马套子顺山而下,木头磨擦地面隆隆山响,腾起一股轻轻的雪雾,滚木流石般,气势磅礴,横冲直撞,所向无敌。整个老白山伐木地上,仅有吴寿山这一个马套子。
枣红马,全身热气腾腾,在大森林的冰雪世界,像燃烧着的炭火,又似一面猎猎的旗帜,驾拖着挂有防滑链的大木爬犁,呼呼生风地冲了下来。吴寿山右手牢牢地攥着马笼头,缰绳像蛇一样盘在左右胳膊上,耳包、小棉袄,一身短打扮,干净、利索、紧张、威严。一遇陡坡,两脚赶紧就悬了起来,以自身的重量死死地控制着枣红马的奔驰速度。有一次,爬犁失控马失蹄,木爬犁推着枣红马直向拐弯处的一棵大树上撞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寿山盯着大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脚蹬大树,拼命把马头杠了出去,轰隆一声,伴着一股浓浓雪雾,急速下滑的木爬犁借惯力翻了过去……幸亏集材道下面两棵大树挡住,这才避免了一起人死马亡的重大事故。
“吴村长,今年雪大,你的马套子,就别干了呗。这么多牛套子,又不是完不成任务?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现场员,可是担当不起哟。”他盯着铝灰色的天空,和空中时断时续的零星小雪,长叹了声:“唉,个人计件,挣钱归自己所有。现在看开春播种买化肥柴油农药,都没有太大的问题喽!我们已经统一了意见,每俱套子上积一点,明年铲完了二遍地,学校校舍就破土动工。我是村长,有点补助,今冬套子上的钱呢,是为工程费预备的。你说,我不干,行吗?鸡冠村的娃娃,说啥也得进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头念书,这是块心病噢!”说完,他又把枣红马牵了出来,在马脸上亲了亲,拍了拍鬃毛,“老伙计,咱们还得干哪!”说着,又抖擞起精神,一步三滑地往山坡上爬去。
学校,娃娃。娃娃,学校。憧憬着那栋宽敞明亮的小学校舍。村长吴寿山,在这场冬伐的集材中,两眼盯在钱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是他的这种办学精神,才感动了我,把这五百米木材任务,交给了鸡冠村的民工们去干。“吁——”吴寿山和他的枣红马停在了楞场上。我问:“吴村长,还有多少没有下来?”他用冻僵的手,解着爬犁上的大绳,满不在乎地答道,“不多了,不多了,也就是百十米吧。怎么,刘现场,又有了新的任务?”我如实通报:“吴村长,工程队和办事处也早就盯上门,我想让你们干,场长也已经答应了。但刚才,我来的时候,徐队长和田麻子都去了办公室,一旦场长变卦,我就自给你们努力了。这一万五千块钱,明年翻建校舍,绰绰有余,机会难得啊!”吴寿山问我,“真的吗?”“真的,你们三家,公平竞争,现在的活谁先干完,这五百米任务就先让谁干。”我真诚严肃地回答他,“机会来了,就看你们鸡冠村有没有这个竞争力了。”我管现场,可也不敢不把这碗水端平,端不平,田麻子和徐队长,还不得撕了我呀!他们进山,都是为了挣钱,抛家舍业的。先把消息透露给鸡冠村,就是对农民兄弟最大的照顾了。
下岗职工的日子,也不好过哟。“好!好!刘现场,我代表鸡冠村的父老乡亲,先谢谢你。”吴村长兴奋地冲着归楞的吴文奎大声喊道:“吴文奎!你们立即收工。天色不早了,回去赶紧吃饭!吃了饭,统统上山夜战,妈了个巴子的,山顶上所有的木头,不睡觉,也得给我拽下来。”吴寿山大将一样,扯着嗓门对村民们大声吼道。大棚内热气腾腾,村民们跃跃欲试。北风凛冽,雪花飘飘,松涛轰鸣着,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白山峰颠的高处,似乎有猛虎追捕狍子的奔袭声:呜——呜!汪——汪!汪——汪!听着让人颤栗。鸡冠村的地窨子内,除了那个烧炉子的聋子老头之外,其他人统统去了班号,包括做饭的吴大嫂,这是关键的一夜。我知道,田麻子和徐队长的山头上也有点儿木材,也都没来得及收拾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