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玉秀在家吗?”王洪峰顶着大山深处的最后一场春雪,刚刚进院,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听到喊声,一只大狍子就高兴而又亲切地迎了上去,并伸出温柔的舌头,依偎般地轻轻舔吻着洪峰那粗糙的大手。洪峰的全身在激动之中也就有了一种更加舒服的感觉。他刚要再喊,玉秀的妹妹玉环就笑盈盈地推开了门:“峰哥呀!我还以为谁呢!外面喊啥,进屋不就得了!”“你姐在家?”“今天是星期天,在家批改作业呢。”说着话,便闪开身子让洪峰进门。玉环和玉秀是双胞胎,但性格却有天壤之别,玉秀文静、孱弱,玉环念书不多,性格却是相当地泼辣。她看着洪峰进屋,倚着门框,扭头喊道:“妈,我峰哥来了。”“来就来呗,你咋呼什么,你峰哥又不是外人。”
玉秀妈信佛,早晨起来就先跪在佛龛前祈祷一遍,女儿一喊,就喜滋滋地转身对洪峰道:“这阵子老也不来,我还真就惦记着呢。”老太太用疼爱的目光瞅着未来的女婿,脸上也就挂出了少见的笑容。急忙吩咐女儿:“环子呀!没有菜哟!听妈的话,快到二麻子家去捡两块豆腐!你姐起来就忙,咱也指望不上。这老天爷,昨黑还晴亮晴亮的,半宿的光景,就铺了这么厚的大雪。这妮子,快着点儿去呗!还磨蹭个什么哪!”“让玉秀去呗,人家还有事呢。”“你有啥事?”“啥事您就甭管了!”她在房后的山坡上偷偷地下了一排兔子套,雪后想去遛遛,但妈妈信教不许杀生。所以,她只得瞒着妈妈,玉环用神秘的目光看着洪峰,先是莞尔一笑,然后冲屋里努了努嘴,见洪峰会意地咧嘴笑着,就大辫子一甩,不顾漫天的大雪,领着狍子就往山尖上跑去。
她妈见没了人影,也就越发地唠叨个没完:“这死妮子,二十多喽!还风风火火的什么事不懂得一点!”然后又冲屋里喊道:“玉秀哪,忙完了没有!忙完了赶紧点火,我去捡两块豆腐!”洪峰就劝:“大婶别去了!我也不是外人,这大雪天的!”“你不来俺也得吃!”说着,玉秀妈端个铝盆就出了门。她刚出门,家属区上空的大喇叭就响起来场长的声音。“职工家属们注意了,职工家属们注意啦,今天下雪不能上山,有愿意承包股份制造林的同志,请你们赶紧到办公室来签订合同,请你们赶紧到办公室来签订合同!”洪峰听着广播,若有所思地点燃一支烟,直到一支香烟吸完,玉秀才满脸倦容地伸着懒腰出来。她是林场中学初三的班主任,中师毕业,又自修了大专。
去年班级的总成绩在全市排榜第五,八名尖子生考进了市重点高中,玉秀也多次被评为省、市的优秀班主任和模范教师。玉秀工作极为认真,她们的恋爱关系一确定下来就订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玉秀在备课和在家中批改作业的时间内,任何人不得干扰。此刻洪峰看到她疲惫的样子怜爱地说:“星期天!你还玩命地干,这么去,身体能受得了吗!”“瞧你说的,我会以身殉职不成!”玉秀满不在乎,轻松地晃动着全身关节,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并很自然地像在学校里做着早操,遂用商量的口吻说道:“班级有个学生成绩一直不错,但最近几天很不理想,我想到他家中去看看,你能不能陪我一趟?又是八道沟林场?”洪峰几次陪玉秀去二十多里外的八道沟林场,可今天这天气确实让人打怵。“不!这个学生家在青岭,咱俩翻山抄近路走,也就是十多里地!”“去呗!”洪峰无可奈何地说道,“谁叫咱是教师家属来着!”未来的!玉秀补充道。
正说着,乔老四就大呼小叫地找上门来。“洪峰!洪峰是不是在这儿?”一看着洪峰,就惊天动地地踹跺着脚上的积雪,“哎哟哟!洪峰呀洪峰你可把四叔找苦了!”“四叔找我有事?”洪峰说。“四叔又发福了!”玉秀客气地和乔老四打着招呼。乔老四是个大块头。嘴大眼也大,秃顶,脑袋上一对煽风耳朵。他是林场的职工,却是常年在山外跑着买卖。如今言谈举止都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玉秀可真不简单哪!去年看电视,省委书记亲自为你颁奖!这可是咱们全林区的荣誉噢!了不起!真的了不起!”玉秀就不自在地一阵脸红。
乔老四就又是一阵哈哈。“四叔!啥事找我?”洪峰知道乔老四不是单为奉承玉秀来的,便疑惑地问道。“这是大事,也非你王洪峰不可,”乔老四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都听到广播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点上一支香烟,并扔给了洪峰一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包了五百亩,可是外面还有买卖,我也不能扔下,今天我就是求你替四叔张罗张罗,怎么样?肯不肯帮四叔的忙?”“不就是操心费点儿力气呗。”山里的那点活洪峰不在乎。玉秀有点儿讨厌乔四,做买卖净赚黑钱。木耳是小兴安岭的特产,在市场上有一定的知名度。但乔老四把收去的木耳当着众人掺假,先把木耳泡开,又把筛过的炉灰撒了进去。常年这么干,既坑了用户,又败坏了山里人的名誉。
听人说,他还倒腾海洛因。所以,玉秀略带挖苦地说道:“四叔这么有钱还挣这辛苦钱干吗?”乔老四哈哈地笑着,两只手上的金戒指也闪闪耀眼。“就这么定了,人工,苗木费,多少钱,我听你一口账。我要的是林子,未来的绿色银行!”乔老四站起来,掏出一叠子钞票,很有气魄地往茶几上一甩,“洪峰!这是你的劳务费,你先花着,也算四叔给你俩的随礼。哈尔滨那边的生意太忙,我不一定能喝上你们的喜酒,没法子哟!市场经济嘛,什么人都得围着人民币转!你俩坐着,我就不打扰了!”乔老四打着哈哈告辞了。
春雪在阳光中融化,大森林仍然是银装素裹。洪峰陪着玉秀往青岭的方向翻去。“王亮亮的成绩不错,还有苏荣,如果抓紧一些,都有进重点高中的希望!”杨玉秀一边爬山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玉秀,我真有些担心!”山陡路滑,洪峰用力拉着玉秀的一只胳膊。“担心什么?”“担心你的身体!你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玩命!这么下去,不垮了才怪!”“没法子呀!家长们盼着呢,只能这样,不豁出来咋办。”洪峰默默无语,一阵大风雪卷来,洪峰紧紧地抱着玉秀,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叫声:“哇——!哇——!”嗥声还没消失,洪峰心里头就有一种悲壮的感觉。他敬佩玉秀的献身精神,可也真就担忧未婚妻那林黛玉般的身体。今年的栽树季节比往年整整地提前了三天。
各家的造林地都在一条沟系里头。天刚放亮,人们就熙熙攘攘地往山上涌去。这是改革带来的生机,古老而又荒凉的大山深处一改往日的寂寞和苍凉。责任落实到人头,家家老少同时上阵。为了不误农时和尽快地让所有的荒山秃岭披上绿装,学校放了假,抢一抢各家责任山上的活计。玉秀本想趁此机会给几个后进学生吃点儿小灶,却被洪峰在说服动员的同时强行拽到了自己家的责任山上:“走吧,亲爱的,到山上换换脑子,不会误了弟子们的黄金前程!劳逸结合,算我求你还不成吗?”洪峰动了感情。玉秀笑了笑,真情地看着洪峰启开玉齿,故作调侃道:“那我就当是义务劳动了。
中央领导都带头植树,咱林区的人,就更该义不容辞喽!”四月的林区,阳光灿烂,天空就像一面蓝蓝的镜子,杨树和柳树刚刚开始吐叶,达子香就乘人不备悄无声息地鼓起了自己的花蕾。各种鸟儿在森林中一齐鸣唱,时而有花鼠子嬉戏地窜来窜去,搅得林子里一片躁动。山坡上洪峰和玉环正起劲地抡着搞头。抡搞头的确是力气活。而镐片闪着亮光,青草皮子揭去,保留带上就出现了一串串黑色的大锅盖。再把黑土刨起,一镐镐地切碎,像平地上栽树挖坑一样,一个穴坑下来,就会使你腿酸腰疼胳膊麻。刨穴的活计,男人们干着都非常吃力,女儿身的玉环却满不在乎地与洪峰赛上了憨劲。洪峰一个,她也一个,洪峰一镐,她也一镐;穴坑比着穴坑,镐头排着镐头。太阳当空照着,没有一丝小风,洪峰光着膀子还一个劲儿地淌汗,玉环仅穿着一件衬衫,也被汗水溻湿,每抡动一下镐头两个硕大的乳房也就随之剧烈地跳动着。
洪峰猛看一眼,身上就感到一阵阵的发晕。“玉环你慢着点干,可别累着!”玉秀有些羡慕地望玉环那丰满健康的身子,关切地劝着。“玉秀,我今天就要和峰哥比试比试!”玉环嘿嘿地笑着,趁说话的工夫,又三把两把地把那条大辫子盘在了头上,红红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俨然是一位在疆场上冲锋陷阵的穆桂英,大镐呼呼抡着,汗水也随着洒了一地。玉环向往城里人的生活,但也不惧怕大山深处的艰辛。“咱是山里的林蛙,陆地上行,在水里火里更行!”“你那嘴也像只哈蟆,睁开眼睛就叫,咕呱咕呱的,让人心烦!”玉秀戏落她道。玉秀负责栽苗,左手拎着苗木桶,右手抓苗子,大幅度的弯腰,一边干活一边跟着兜里头的录音机学习英语,冷不丁地也和玉环斗斗嘴。
洪峰不放心玉秀的栽苗质量,就过来提醒她道:“不能吊炮,也不能窝根不仅踩实,得埋严。”玉秀倒也干得认真,一会便觉得燥热口渴。第一天上山,忽略了带水,离河沟还有一段路程,洪峰正有点儿为难。玉环就抓起一把干草,把片镐上的泥土擦净,在一棵白桦树上狠狠地刨了一镐。嘴里嚷道:“玉秀!你不是渴吗,快来喝吧!”玉秀过去一看,白桦树的伤口上,顺皮层里面,滋滋地往外冒水,趴上用嘴接住就喝。这桦树汁刚喝有些发涩,仔细品尝又感到有些甜丝丝的,像甘泉一般,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桦树汁!桦树汁!电视上一个劲儿地喊,都进中南海了,是纯天然的饮料!”玉环看玉秀贪婪地吸吮着,便用自豪的口气大声说道。玉秀解了口渴,却反嘴埋怨玉环:“你可是真狠!把它一镐砍哭,它准是在骂着你呢!”“就你的想象丰富!”玉环揶揄她道,“刚才就应该让你渴着,帮你解了渴,你倒反过来卖乖。”他们干一阵儿活,四裤和鬼子才来到他们的山场,这是林场的两个活宝,一见洪峰,玉秀和玉环三人坐在山坡上休息,四裤,嘴里嘿嘿地笑着:“洪峰呵!你这小子,三天不见咋就没有精神了呢!是不是干那个累的?”说着,便不怀好意地瞟玉秀一下。
见洪峰笑而不答,鬼子接着说道:“这还用问,都啥年代了,玉秀出嫁,玉环也跟着沾光,姐夫小姨子嘛!还不都是一回事!”听俩人信口开河,玉秀无法和他们叫真,装着没听见。玉环可吃不住劲了,抓起镐头就奔了过来:“小日本你等着,还有你这条破裤子!”边喊边晃悠悠地举着大镐。他俩都知道玉环的脾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见事不好,俩人撒丫子就跑,四裤慌不择路,单脚踩在冰上,身子一晃,噗哧就摔在那儿。玉环不再追赶,看着四裤的狼狈象,众人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裤子左脚扭伤,蹲在那儿龇牙咧嘴地揉搓了半天,才爬起来,一跛一拐地嘟嚷着往里走去。“操!这亏今天吃的,真他妈的!”鬼子借机兴灾乐祸:“玉环你能惹得起?”“惹不起,都是他妈你惹的!比兔子腿还快!今天咋不皇军了呢!”洪峰造林的速度和质量在全林场均名列前茅,那天他们刚刚休息,场长就陪着一名市报的女记者前来采访,小车停在沟口,二人徒步而来。记者一见玉秀:“哟!这不是柳老师吗!”玉秀上过电视,登过报纸,是这一地区的名人。
玉秀很大方地与记者握手。“你咋上山了呢?”记者问道。“学校放假,全力支援造林生产。”玉秀答道。“噢!”记者仔细地端详着玉秀说,“柳老师应该在家好好休息,平时课程紧,工作累,放假再爬大山,身体能吃得消吗!”女记者又亲切地上下打量着玉环,玉秀知道这不是对她的采访,但也真诚地表示了谢意。“不用介绍,您就是柳老师的妹妹柳玉环同志喽!玉环妹妹,谈谈你的感想好吗?”记者启发她道。玉环跑大山可以,面对记者,就有些扭扭捏捏地不自在了。目光看看众人,随之又羞涩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小嘴使劲地抿着,黑油油的大辫子在两只手中揉来揉去。“谈谈吧!有啥说啥!”场长说道,“除了记者,没有一个外人!”洪峰也一再鼓励:“勇敢一点,像刚才抡镐头一样!”再看玉秀,玉秀是笑而不答。“没啥感想,就是太累。”玉环终于说道,“整天累个臭死,睡在炕上浑身都疼。但又一想这是给自己干活,自己的树,自己的山,二十年后就变成老多老多钱了!想着自己能有那么多钱,再苦再累也得咬着牙干!”玉环开口是太累,闭口是多挣钱。
场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洪峰一个劲儿地憨笑。玉秀却非常冷静地看着大伙。记者却很感兴趣,手握钢笔,两眼笑咪咪地看着玉环,并鼓励她道:“说得挺好,都是心里话,别寻思那么多,就算咱姐俩在唠家常话。”玉秀也借机引导她:“主要谈对股份制造林和五荒转让的认识,对政策满不满意。不能老是谈钱!”“谈钱咋的,谈钱不对呀!”玉环急了,不依不饶的,“谁不是为了挣钱?场长,局长,还有上头更大的官儿,不给钱他们能干?如今政策嘛,当然好了,年前有这个政策,咱们保证没有丁点儿的荒山,大伙也都早就过上了好日子。看电视,听广播,人家南方早就有好政策,所以他们富了。咱这里有本事的也都去南方挣钱去了。假若有好政策不变,谁还走哇!不但不走,走了的也得回来,那些年山里都是三无户,三无户都是奔着钱来的!再不改革呀,我也打算到外地去给人家当三无户了!”玉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记者埋头速记,其他人都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
记者走后,玉秀告诉洪峰:“我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累的呗!”洪峰体贴地说道,“埋苗也是累活,况且你又是第一次上山。又要学什么英语,劳神又劳力,什么人累不死!该休息了。“能办到嘛!王亮亮和苏荣的成绩不理想!英语基础普遍都差,我是班主任,想轻松也轻松不起来!”玉秀淡淡地说道。目视远方,沉重的心情,使洪峰心里也觉着酸溜溜的。乔四回来了,是来收购老蕨菜的。洪峰和玉环刚刚收工下山,乔四就打着哈哈找上门来:“我听说了,成活率相当不错。小钱换大钱,只要洪峰你再给我伺侯上去,三年之后,哪可就是光等着拿钱喽!哈哈哈哈!辛苦了!大侄子!四叔不会忘了你的!”说着就又是一阵哈哈。老蕨菜是林区的天然绿色食品,跟日本建交,老蕨菜就变成了中日两国的贸易使者,“伪满洲国”那阵,日本人就最喜欢食用小兴安岭的老蕨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