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黑子问道。“习惯了,累啥?你以为绺子上那碗饭,是那么容易吃?抬腿三百里地,还得两头见日头,躺着睡?新鲜,你绑人家,还是人家绑你?”但有一样,睡前必须把双脚插在狍子的肚皮下面。人兽同眠,相安无事,特别是三九天,当土匪生活是游击性的,常年也难见个暖屋热炕,狍子的身体,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取暖之处,三九天,只要脚底下热乎,身体自然也就觉不出冷来。当土匪的不杀狍子,习惯成自然,狍子聚集的地方,那儿很可能也就是土匪活动的一处穴巢,四六年土匪猖獗,进山剿匪,三五九旅的部队战士,人人都有这么点儿亲身体会。“哎呀,李晓,告诉你吧,四炮做饭,干净着哪,心又特别细,吃他做的饭呀,闭着眼睛都放心。”杨贤有个洁癖,在学校时,从不去街上吃饭,那儿的饭再好吃她也相信不着,但四炮的饭,她吃起来,却是一百个放心。“放心吧,那是啥眼睛,那可真是金睛火眼哟,面里有根头发丝,不用看,他伸手就捏了出来。什么人的头发他都知道,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孩子的,仔细分析起来,既客观又实际,丁点儿都不错呀!男人的粗,女人的长,大人的硬,孩子的柔。
黑龙江之行,跟四炮打交道,别看时间不长,可让人学了不少的知识呀!”杨贤感慨地说道,“他当土匪,又是联络员,其实呀,就是一个高级的侦察员。又貌不出众,自己不说,别人又怎么相信。他当土匪,你看那皮肤,六十多岁了,可不怎么粗糙,皱纹多,也松弛,可是,咋就那么细腻,还亮闪闪的呢?”杨贤满脸的疑惑,既敬佩又有点儿不解。我没有想那么多。一个糟老头子,管他脸上的皮肤是松还是紧呢?我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杨贤年轻,人又漂亮,性格开朗,又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
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白天,我十几个小时在山上待着,家里就剩下他们俩人,马四炮,会不会对杨贤进行性骚扰呢?别看他六十多了,可也有七十多的老流氓,强奸幼女,被依法枪决的。终于有一天,我吞吞吐吐,还是把内心的忧虑倒了出来。“去你的吧,你瞎猜啥呀!”杨贤顿时就跟我急扯白脸了,“四爷这个人,品质好着哪!男人里头,我还没见他这么规矩的呢,在一起,半年多了吧,他解手,都跑出去老远。我都纳闷有那个必要吗,在房后就可以了呗,可是他不……李晓,告诉你,可不许胡猜八想的埋汰人家四爷,土匪是土匪,这个年头,有些高阶层的老干部,阳奉阴违,流氓成性,论品质道德,还不如四爷这个土匪呢。土匪咋啦,土匪有爱国心,赞成共产党的领导,照样玩命地打日本鬼子。李晓,你凭着良心说说,这个土匪胡子头,有什么不好的呀,四爷如果能倒退三十年,我还真就想嫁给他这个当土匪的呢!”杨贤的一番慷慨陈词,使我对四爷的疑问,从思想上就彻底地消除了。
作业区离驻地有三里多地,这还是最近的一个林场班号,途中要翻越山岗,岗不高,林子却是相当地稠密,一色的柞木杆子,风吹哗啦响,看上去简直就像高粱地里的青纱帐一样。爬上山岗,我和杨贤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队伍后面,心情凄楚,走路总也打不起精神来。突然,芳芳返了回来,没有狂吼也没有悲叫,静悄悄,突然站在了我们俩人的面前,泪水泉诵,哀伤若绝。动物的痛苦,使我刹那间,五脏六腑就仿佛被人揪住了一样。
停下步子,可又无以言对,杨贤扔不了扁担,俯下身子,抚摸着芳芳的绒毛,喃喃中哽咽着说道:“芳芳,芳芳呀!别哭了,好吗!没有了四爷,还有我们大家哩!”说着,杨贤也双臂抖动,眼泪滂沱般地滚了下来。周围有刷啦刷啦异常的响声,我知道,响声与芳芳的行动有关。队伍刚刚过去,其它食肉的山牲口不会在此久留,人身安全,是不需要过分戒备的。想着,我缓缓地调正了镜子的视点,林子深处,果然看到,是两只矫键彪悍的大狍子。其中一只的头上还长出了梅花鹿一样小犄角。我听四爷说过,雄性狍子也有角,虽小,却非常坚硬。也是一种标志,一种首领标志。长了犄角的狍子不怕狼,非常威武雄壮。
母狍子在发情期间,为了找那些头上长了犄角的公狍子交配,既使奔跑数百里,也心甘情愿。两只狍子在探头探脑地观望着,犹犹豫豫,踌躇不前,表情严肃,目光充满了真诚谒望,苦恼和悲凉,望着我,眼巴巴的,似乎有满腹的心事在等待着向你倾诉。可怜的这些食草动物,有什么话,要向我们诉说呢?在与狍子的目光交流中,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在大山深处久居,虽然孤单却并不寂寞。与山外的都市社会相比,大山深处的居民和动物,自有他们的幸福和欢乐,而这种幸福和欢乐,山外人不身临其境,也是永远也无法察觉和享受到的。“芳芳,回去吧!和你的男朋友!”杨贤久久地在狍子的身上抚摸着,都是母性,在这大山深处,也许是母性与母性之间,就有着更多的理解和信任。
她拍了拍狍子的屁股,狍子才摇了摇尾巴,舔舔我们的手指,调头走了,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那两只公狍子的身边,簇拥在一起,却仍然在注视着我们。拐过山包,杨贤才感慨地说道:“李晓,你看到了吗?在芳芳它们的后边,还有几十只狍子呢!隐隐约约,却被我全部发现了。”“也许是吧,这种可能是会有的。”我眼神不好,但凭着感觉,似乎也意识到有更多的动物,在我们的附近活动着。
狍子的眼睛是纯蓝色的,比一般野生动物的都大,善良、诚恳、信任,对谁都没有敌意,包括加害于自己的凶手,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小狍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蹦蹦跳跳,非常活泼。芳芳发情了,一宿宿地不停叫唤,焦躁渴望而又迫不及待,四炮当着我和杨贤在厨房中理解地说道:“去吧,去吧,别不好意思,在这儿扭扭捏捏的了!但有一样,事完了就赶紧回来,别疯起来没完,让我到处去找你。”芳芳走了,既羞羞答答又欢蹦乱跳的。三天后才返了回来,也许是太疲惫了,卧在那儿,半天不动,四炮为它盛了半盆子苞米面糊涂,“喝吧,喝吧,这回就死心了吧,羊马比君子,哪有不办这事的呢,不交配,这个世界,不是就灭亡了吗!……你呀,芳芳,犄角累了,也不能让那些个秃家伙往你身上爬呀,别看你累个臭死,谁的种,还不一定呢!没有好种,哪儿能长出来好苗呀,你这个死妮子,临走,我咋就忘了嘱咐嘱咐你了呢!”四炮像自言自语,又仿佛是针对着狍子在有感而发。听他唠叨,我和杨贤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杨贤问:“四爷呀,您跟芳芳说啥?谁是犄角?谁是秃头?您咋知道的?您跟它去啦?”杨贤连珠炮般问,四炮却并不生气,艮儿艮儿地笑着说道:“还用跟着?它的眼神上不是都带着吗?你们刚来,常住也就会发现了,狍子的眼睛,跟其它动物不一样,像那照相的家伙。它的瞳孔里头,都画着呢,交配了几次,在哪儿交配的,阴坡还是阳坡,公狍子有几头,长的是什么样,你跟它眼对眼,有半袋烟的工夫,就会都看清楚了。这种事,还用它回来跟我说呀!”说完,四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就又是一阵艮儿艮儿的大笑。他的笑声,不仅充满了女人气,细品,又会使你一阵阵地毛骨悚然。
日子长了,一听见四爷艮儿艮儿的笑声,我的全身上下,还会冒出来一层层的鸡皮子疙瘩,因为他的笑声,总让我在心里头把他与毒蛇、豺狼、豹子的眼睛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也多次和杨贤说过:“听这老家伙笑,就得少活几十年。”杨贤却不以为然:“就你事多,他笑他的呗!还男子汉呢!不愿意听,就捂上耳朵呗!”特别是那天夜里的笑声,面对着数百只狼群的进攻,四炮艮儿艮儿的荒唐大笑,至今想起来,我的头皮还是一炸一炸的。韩仓用盐害死了那两只老狼,剥狼皮发了一笔小小的财,尽管得意,但谁的心里头都非常清楚,也正如马四炮说的那样,这儿是小兴安岭,野兽之多之残忍,行动之神速是难以想像的。第二天早晨,见两只老狼已死,四爷的脸,刹那间就变得蜡黄蜡黄,山羊胡子翘翘着,鼻子两侧耸起了一道道的肉棱子,他目光是复杂的,有恼怒、憎恨、失望、忧虑及难以叙说的那种无可奈何。我静心观察着,从目光到表情,惟独难以找到恐惧和慌乱。
看着四爷的表情和目光,我和杨贤似乎都悄悄地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四爷没再下厨房,三顿饭都是我和杨贤忙活出来的,四爷命令韩仓:“去,把小崽给我摘下来!”韩仓正在剥皮子,也许是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也没有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还牛啥呢?韩仓,也许有这种逆反的本能吧!四爷二话没说,一扬手,飞刀就弹了出去,“铮”的一声,麻绳就被切断了,盛狼崽子的竹筐“叭哒”落了下来。
四爷弯腰捧起了竹筐,一步一趋,把竹筐捧到了厨房后面大柞树的下面。这是棵千年的柞树,焦梢秃顶,腹腔空空但生命仍在,嫩芽不多倒也茁壮茂盛,离地一米多高,树身系有一根粗大的红绸子,丝绸飘飘,非常醒目,尤其是夏天,茫茫绿海一点红。山里人都知道,这就是山神爷的供桌子,几十种酒,都在树下堆放着,取酒开饮除了大把头,别人是绝对没有资格的。四炮把竹筐轻轻安放在了树身下边,后退两步,先捉胸再抱拳后弯腰,非常虔诚地拜了三拜。施完大礼又扭头在狍子屁股上拍了三下,一阵耳语,狍子摇了摇尾巴,放开四蹄,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林海之中。
半个时辰,即从山尖上传来了它的回音,“汪——汪——汪汪——”听狍子叫声,四爷的黄脸不再那么阴沉,捋着山羊胡子,凝视远方的山野,半天没有了动静。“四爷跟狍子说了啥?芳芳干啥去了?”我问杨贤。杨贤也是一脸的迷惑,目光盯着四爷,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嘘了一声……白天,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度了过去。
我纳闷,四炮似乎在不声不响地摆下了一个迷魂阵,谁来破阵?为啥摆阵?整整一天,我心里头都像有根鼓棰子似的敲打着,惶惶不安,可也没有丁点儿的办法。育林队工棚子的一头连着大食堂,食堂两面开门,一门通宿舍,一门连着野外。提水抱柴禾,倒炉灰泼脏水,一般情况下,非食堂工作人员,别人是不经这个门坎出入的。食堂内间壁了一间小屋,有门无窗,两面墙由木板子钉成,关上门,不管昼夜,均是漆黑。屋内有一铺小炕,睡一个人正好,两人就有点拥挤,自打进山以来,这间小屋,就法定地变成了我和杨贤的洞房和寝室,虽然黑暗窄小,倒也盛满了幸福和欢乐。小兴安岭的深秋与山外相比,夜间总是悄悄地提前到来。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我和杨贤仍是早早躺下了,山里的夜晚,除了喝酒,就是睡觉,睡觉是我们打发山里夜晚的最多方式。